新旧交替的代价:藩镇割据
在过渡期间,“藩镇之祸”只是新旧交替之中发生的一种特殊现象。
——黄仁宇:《“藩镇之祸”的真面目》
所谓“藩镇割据”,开始于安禄山叛变之后。起先只有“河朔三镇”,此即是卢龙、成德和魏博。每一个镇辖五六州或十余州,约占今日1/3个行省的面积。每一个镇的首长即是“节度使”,也就是军事首长,兼理税收民政。其中,成德镇治所为恒州(河北正定),自762年李宝臣开始割据,占有恒、定、易、赵、深、冀等州(河北中部和南部);魏博镇治所为魏州(今河北大名),自763年田承嗣开始割据,占有魏、博、贝、相、澶、卫等州(河北山东河南交界地区);卢龙镇治所为幽州,自幽、涿、营、莫、平、蓟、檀等州(河北北部、中部及辽宁西部),他们各拥重兵,表面尊奉朝廷,但法令、官爵都自搞一套。
安史之乱既平,朝廷无力追究其组织系统,只让一批降将统率这些地区。于是这些地盘,都成世袭,各使在境内自派州县官员,自行征兵抽税。他们一离开任所,就自派“留后”(唐代节度使、观察使缺位时设置的代理职称。玄宗时,宰相或大臣遥领节度使,节度使出征或入朝,常置留后知节度事,以后成为惯例),也等于副长官和继承人。有时他们也用进贡的方式,向朝廷贡献一部物资,但是税收及其军制,则自行确定。其中还发生过军士驱逐他们领导人物、自立首长的事情,唐朝皇室也只好事后追认。这种独立及分化的运动,遍及今日之山东、河南及安徽边境,甚至长江以南的浙江和四川,也有节度使乘朝廷软弱时效法。
藩镇割据以德宗李适和宪宗李纯两朝最为显著。在此之前,朝廷对这些藩镇无力过问。德宗开始就不承认各藩镇的世袭,宪宗则有系统地用军事力量削平藩镇。他们是祖孙,中间一代为顺宗李诵,但是顺宗即位之前,即因风疾不能说话,在位只8个月。所以这段历史发生于李适与李纯两帝之间,在公元800年之前后约各20年,共历时约40年。
黄仁宇先生说,中枢企图削平各藩镇的计划不容易生效,是由于皇朝本身没有兵力对付,只能借此削彼,让各藩镇看清他们除非联合抗命,否则只有被各个击破。于是他们互相提倡“合纵”和“连横’的政略和战略,以对付长安的皇室。这种分裂运动于公元782年达到高潮。反抗朝廷的节度使推朱滔为盟主,称大冀王,其他各称赵、魏、齐王。至此他们也还只有宣告独立,尚无向唐室进兵的准备。直到李希烈于783年从淮西攻占襄阳和开封,威胁洛阳,称楚帝,才使朝廷震动。
德宗接受了陆贽的建议,对造反各臣大都赦免。他在784年所下诏令中称“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咸以勋旧,各守藩维,朕抚御乖方,致其疑惧;皆由上失其道,下罹其灾。朕实不君,人则何罪?宜并所管将吏一切待之如初”,也就是,主要的原因在于自己统治的不好,大部分人都可以既往不咎。不久,李希烈被部下毒毙,朱滔亦气馁而死。但是他们的失败,并不能算是德宗的成功,各藩或子孙替代,或为自己的部属取代,其独立与分化的情形如故。有的一家割据一镇达十世以上,历时数十年之久。
宪宗在祖父推行退让政策20年后,又发动削藩。西川节度使刘辟骄骞,宪宗派兵讨伐后将他削职。只是宪宗鉴于德宗之失,行动比较稳健。不在两线作战,不令意存观望的藩镇事先发生疑惧。814年,淮西镇吴少阳死,其子吴元济自领军务,他飞扬跋扈,四出攻掠。宪宗乘机出兵讨伐,但因将帅不得法,出兵3年而不能奏效。817年,宪宗任命宰相裴度为统帅。当时各道军队都由宦官监军,进退攻守不由主将,打胜仗功劳归于宦官,打败仗过错全在将领,因此谁也不愿意出力。裴度到前线后,奏请宪宗取消了监军一职,被动的局面才渐渐扭转过来。唐将李愬,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将领,在这年冬天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他率领9000士兵,突袭淮西镇的治所蔡州城,一举活捉叛乱头子吴元济,平定了淮西之乱。至此,唐代的削藩事业达到最高峰。
宪宗朝唐室称中兴,然而好景不长,翌年宪宗即为宦官所杀。以前,德宗想要加强中枢的军事力量,组织“神策军”,以宦官统领之。初时不过保卫宫廷,只因神策军的给养补给远较其他部队为优,于是很多边军自愿“遥隶”神策。朝廷又常派宦官为“监军使”去视察其他部队,如此都增加宦官的力量,所以宦官问题在唐代也开始突现出来,到后来,不光内政要受到他们的影响,连皇帝的废立和生死,也由他们掌握。
黄仁宇先生认为,藩镇的问题,牵涉到很多因素,不是全靠人事的处置所能解决。宪宗死后才几个月,朝廷派往成德与幽州的节度使,或被叛军谋杀或被拘禁,朝廷的戡乱也无成效。于是长安的政府再度承认现实,让河朔三镇自行其是。至此全国划分为40个到50个“道”,其疆域数目也经常变更。各地节度使实际自主的情形,因人而异,因地而异,所以藩镇问题,始终没有解决。
如何分析这种现象,黄仁宇先生说,还是应该从制度本身找原因。公元780年德宗用杨炎的建议,行“两税制”,等于放弃以往均田、租庸调、府兵等等“间架性设计”的组织与制度。唐朝初年的兴旺,由于起先地广人稀,下层结构紧凑简单。于是继太宗李世民之后,武则天及玄宗初年大规模地组成新官僚体系,排斥巨家大族的力量,将地方官的职权推行到广泛的区域。但是,经济的条件蒸蒸日上,人口移动,各地区条件参差不齐,技术管制的因素也渐趋复杂。
宇文融的括户政策,已经使官僚集团的团结发生动摇,东南的物资由水运至长安,更开争斗之门。边军用募兵,购买战马又要顾及各地的情形,更容易使军事配备脱离中央掌握,其基本的原因,则是在极权政治之下,统计数字与真理由上做主。如果以农村组织为单位,其所控制的即有不尽不实之处,易为一村一地容纳遮蔽,不致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到人员与物资丛集,各种因素互为关联,则其权利与义务无法交代时,必在组织中发生分裂作用。所以,综合以上的各种情形看来,唐朝后期之有藩镇问题,已不足怪。而令人感到惊讶的则是,在此情形之下,李唐王朝尚能继续存在长达数百年之久。陈寅恪先生的解释是,由于朝廷能继续以东南的物资支持西北的边防,只要这历史上的任务继续存在,李唐王朝也能继续存在。(这一条生命线,是以漕运为基础。据说德宗时,漕运一时受阻,长安人民饿死无数。不久,江淮转运使滉送江南米300石前来,德宗闻讯后喜不自胜,竟急忙跑到东宫太子居住的地方,对儿子说:“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将士们也欢欣鼓舞,高呼“万岁”。)
我们也可以说一定要到中国的国防重点由西北移至东北,以前为边患的游牧民族被新兴的外患所替代,而这新兴的外患有如契丹所建的辽国,本身除游牧之外,也具备有农业的基础,中国才会出现一个有竞争性的体制,与之周旋,北宋就在这条件下诞生。总之,黄仁宇先生认为,在过渡期间,“藩镇之祸”只是新旧交替之中发生的一种特殊现象。
如果再能从“大历史观”的角度来看,则黄仁宇先生说,在“藩镇割据”期间,最大的变化为土地占有发生变质,以小自耕农为主体的国家经济不能继续。这种种情形,对唐朝而言,藩镇诚然为患为祸,然而他们在历史的长期发展过程中,也仍然产生了相当积极的作用。因为新兵制和新税制必要一个新的行政机构主持;藩镇职位的世袭,他们的继承人也要部下共同推戴。所以我们不能否认他们在“第二帝国”的历史的演进中,曾产生推陈出新的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