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体系的冲突:安史之乱
唐朝的文官制度,经过武后和玄宗间的惨淡经营,渐有头绪,东南的物资,至此也能供应朝廷所在的地区,但是企图组织北方的国防线的计划,却经过此次变乱而永远无法实现。
——黄仁宇:《九重城阙烟尘生》
公元755年,安禄山叛唐,自渔阳(北京)以15万之众南下,攻占洛阳,并于次年取长安。此为安史之乱的开始,并成为唐代中衰的转折点。
安禄山的祖先出自苏定安(中亚腹地),母系则为突厥,在当日中国的边区,他的背景并不算特殊。安禄山所统率的部队15万人,以每天60里的行军速度南下。而唐朝各库房的兵器多腐朽不堪用,民兵也没有训练,此时的“府兵”多数已经名存实亡,不仅各处没有“勤王”(所谓“勤王”,原意是指皇帝不能勤于政事,需要大家“提醒”他,后来多隐讳地指国家有难,皇帝需要保护,各地方自发组织力量护驾)的行动,安禄山的部队还有向淮河和汉水发展的趋势,所以他敢于在公元756年年初自称“大燕皇帝”。
但安禄山没有立即西进,给唐军一个在潼关地区增强防御的机会。这时候郭子仪和李光弼从山西进兵河北,重新光复很多州县,忠于唐室的各地方官也乘机策反,有占领整个“敌后”的可能。只是玄宗也没有利用这种机缘,他将一个老病而无心战斗的哥舒翰推上前线,又不让他坚守,以待河北官军扩张战果,使安禄山腹背受敌,反而是强迫哥舒翰仓卒出战,以致一败不可收拾。安禄山因此入长安,郭子仪和李光弼的侧翼行动不能生效,只好由河北经晋陕向甘肃撤退。
接着发生马嵬驿兵变,士兵们退到这个地方后,坚决要求处死杨贵妃,否则决不前进。唐玄宗纵使再想挽救杨贵妃的性命,也是无能为力,只好让杨贵妃自尽。接着,士兵们又要求拥立太子,结果肃宗继位。新朝廷收容了郭子仪和李光弼的部队,又以和亲政策,得到回纥的帮助,以一年三个月而收复长安,又一月收复洛阳。而安禄山已在肃宗发动攻势之前,被他自己的儿子安庆绪谋杀,安庆绪则在由洛阳退返河北之后,被安禄山手下名将史思明所杀。
史思明也是混血儿,他在757年杀安庆绪之前,曾率手下8万之众降唐。肃宗明受降,但却暗派人刺杀他,被他发觉。所以他又自称“大圣燕王”,再陷洛阳。以后在与官军作战不利时,被他的养子史朝义所杀。史朝义则在763年被部下李怀仙所杀。至此,安史之乱才算结束。
如何对此段历史进行评价呢?黄仁宇先生说,我们今日重新检讨这8世纪中期的一段史实,很难在仓卒之间,得到确切的结论。关于这一点,前人留下了很多论说,比如有人责备杨国忠,说他身为宰相,颐指气使,等于逼着安禄山造反,“由是禄山惶惧,遂举兵以诛国忠为名”。也有说玄宗任人不当的,安禄山“厚赂往来者”,玄宗就让他出任平卢、范阳、河东三节度使,又让他兼群牧使和牧监,以致将边区蓄养战马的权力都断送到他手里。也有些历史学家认为任用番将是失策,其咎在李林甫。因为李林甫恐怕文臣入相出将,与他争权,所以怂恿玄宗任用番将,因为他们缺乏中国文人的涵养,不能在朝廷里做大官,但不料却因此而将国防重任交给他们,反为他们所制。
黄仁宇先生认为,以上各种解说,都有牵强附会的嫌疑,真与失真不说,提出的见解往往是以人事上的片面传闻,来解释很多组织上与制度上的大问题。节度使制度的起源,发生在玄宗天宝元年(742),他设十节度经略使,规定十个国防区,共有镇兵49万人,军马8万余匹,是个在纸面上讲来非常宏大的计划。但仔细看来,则这种堂皇的计划仍犯着“官僚主义”的毛病,不能离开“金字塔倒砌”的“间架性设计”,以理想上的数学公式去笼罩真人实事。
当时府兵制度大致已成具文,却又没有完全放弃,边区士兵大部由于招募,称为“健儿”与“旷骑”,自737年之后一律长期服役,其中多数则是番人,有些还带私马。至于给养,由屯田上的收入提供。长安附近一带,在玄宗初年常受天灾的影响,食粮供应不及,甚至朝廷也要迁往洛阳“就食”,这时候谷物的供应,大都出于华北平原,北至河北一带。玄宗中期以后,情况好转,北方的税粮改用绢布交纳,但是物资仍是由各地汇集到京师,没有一个中枢作主,统筹支配这十个国防区的补给。从各种迹象看来,边防司令官之称节度使者,兼管民政,全靠自己的能力招兵买马,屯粮制械。
除了少数情形之下由中央政府津贴,一般以防区自给自足为原则。所以黄仁宇先生认为,越像安禄山这样的人物,通晓多种少数民族的语言,还当过市场经纪人,越能看透地方的详情。另外,他对于中央各级官员的拉拢,也有相当高明的手段。他认唐玄宗与杨贵妃为父母,据说还让杨贵妃重新“生”了他一次,结果弄得唐玄宗还要因为“生”了这么一个大儿子,在宫中遍发赏钱。总之,玄宗也不是糊涂虫,他早知道安禄山能干,足以独当一面,只是他的功效愈高,也愈不容易被替代。
而这当中,也产生一个国防组织与文官官僚组织不相容的问题:边防注重实际情形,唐代北方游牧民族强盛一时,对付这种情况,就需要以防区广疆域、资源活用为有原则;节度使以职业化,以及和当地民情风俗融洽为有效,简而言之,这是一种能够发挥迅速功效的结构。全国官僚机构的组织则先以仁义道德的立场,一意保全大体,愿意牺牲局部。即使是在安禄山叛变之前,这两种组织精神的差异,已经有了不能并存的趋向。所以安吏之乱可以看做这两种体系冲突所引起的一场变乱。
李林甫为相的时代,就开始以文人在京“遥领”节度使,而在当地另由武臣实际掌握一切。只是这种办法,只能装饰门面,不能消灭内在的冲突。至于“番将”则不是问题的重心,他们的出现无非显示官僚机构与军事组织格格不入。以异族人任高级将领,反可以缓和政治上的摩擦,他们也并不会因此而滋事。
至于安史之乱经过7年多被平定,也与此有相当关系。拥番兵造反,易放难收,当日作战的方式是纵容士兵抢夺,一经开始,就不可能按高级将领的意愿结束。我们可以想象,安庆绪派人谋杀安禄山,史思明杀安庆绪,史朝义杀史思明和李怀仙杀史朝义,不仅是个人恩怨,也是叛军的组织之中必包含很多矛盾的结果。
所以黄仁宇先生才说,关于安史之乱,我们不能仅是埋怨人心不好,而必须指出中国传统政治,所想控制的过于庞大,引用的原则过于简单,当中笼罩着很多不尽不实之处,真有人事冲突时无法圜转,而只有走极端,甚至亲信也成世仇。我们在1200多年之后,也可以看出安禄山的叛变,表面是被剿灭,实际上是两败俱伤。唐朝的文官制度,经过武后和玄宗间的惨淡经营,渐有头绪,东南的物资,至此也能供应朝廷所在的地区,但是企图组织北方国防线的计划,却经过此次变乱而无法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