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再统一的工具:孝文帝改革
他们之所以能如此,不是文化程度高,而是由于人文条件简单,可以从最基本的事业着手,并能以原始作风来解决问题,所以不期然地做了中国再统一的工具。
——黄仁宇:《北魏拓跋氏》
关于孝文帝改革的背景,黄仁宇先生在《北魏拓跋氏》一文中做了很好的分析。汉亡之后的300多年中,中国无法统一。当日人口总是由北向南,由西向东的移动,汉人这个主体民族,不能与这自然所主持的力量抗衡。北方的少数民族虽擅长骑兵战术,却无法越渡淮水及汉水等处的水泽地区,而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也不能作为统一中国的表率。秦汉型的大帝国以官僚机构统治大量小自耕农,但分裂期间汉人的巨家大室和夷狄的酋领都自起炉灶,妨碍政府向全民征兵抽税。加上各民族语言之不同,更造成了统一的障碍。
黄仁宇先生认为,拓跋氏打破了这种僵局。他们之所以能如此,不是文化程度高,而是由于人文条件简单,可以从最基本的事业着手,并能以原始作风来解决问题,所以不期然的做了中国再统一的工具。既然有如此重要的意义,我们当然应该对孝文帝改革做一番了解。
465年,魏献文帝即位,尊冯太后为皇太后,由她做决定,诛杀了专权跋扈的丞相乙浑。但献文帝不是皇太后所生。在他掌权后,就杀尽了冯太后的内宠,由此引来矛盾。皇兴五年(471年),献文帝禅位于5岁的太子拓跋宏,自己仍过问大政。承明元年,冯太后毒死献文帝,再度临朝听政,并且持续了14年。
由于担心母亲乱政,所以拓跋宏的亲生母及祖母都因“立其子,杀其母”的办法,“依旧例薨”,这时朝中也就只有这位带有汉人血统的“文成文明太皇太后”,说话能算数了。不过,当时,她也就是30来岁的样子,历史上简称“文明皇太后”。
《魏书》说她“多智略猜忌,能行大事、生杀赏罚,决之俄顷”。拓跋宏不仅为她所抚养教育,而且“迄后之崩”,“不知所生”,也就是说,他直到23岁时,还不知自己身世,所以“事无巨细,一禀于太后”。《魏书》传中又说及她“行不正”,“王睿出入卧内,数年便为宰辅”,“李冲虽以器受任,亦由见宠帷幄”,也就是说,她的“生活作风”是相当成问题的。所以,黄仁宇先生也不由得感慨,大凡中国历史上有才干的女人,私生活总受訾议。
而在她执政时推行的新法,乃为大臣李冲所建议。李冲建议的实质,在黄仁宇先生看来,是将拓跋政权的民政“周礼化”,并将其财政的处理赋予“李悝式”的体制,因之给中国以后几百年的政治制度留下了长远的后果。这就是有名的“太和诏令”。
这一串“太和诏令”包括484年的百官俸禄,只是这时的赋税,仍是家族包办,也就是“宗主督让,所以民多隐冒,五十、三十家方为一户”。于是485年诏令天下均田,原则上土地国有,定立了每一家按人口应有田地的标准。486年则立三长,“五家立一邻长,五邻立里长,五里立一党长,长取乡人强谨者”,这样才实际进入“租庸调”制,亦即以自耕农的小家庭作为征兵纳税的单位,农村组织以政府颁布之理想上的数学公式作准则,不承认各地私人体系,所以称“混天下一法”。
这一段措施在当日颁布时有冒险性质。只是太后冯氏于公元490年逝世时,朝中并未发生变故,可知这措施的推行,并没有遭遇太大的阻力。由于对于均田制的重要性,我们前面已经列出专节进行分析,所以这里也就不再重复。
冯太后死后,魏孝文帝开始亲政。他亲政后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都城从平城(今山西大同)迁到洛阳。北魏自398年定都平城以后,经过近百年的时间,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平城作为都城已不再合适。经济上,平城寒瘠,而且交通运输不便,在人口日益增加的情况下,粮食常发生困难。军事上,平城地处边境,北受柔然的威胁,经略南方又显得太远。政治上,由于各族人民不断地反抗,北魏统治者被迫与汉人进一步合作。
为此,他们需要消除民族界线,实行汉化政策。但是,在鲜卑贵族集中的旧都平城,推行汉化政策的阻力很大。由于这些原因,孝文帝决心迁都。
493年,孝文帝以南伐名义,率20万大军南下。到洛阳后,下起大雨,道路泥泞,但他假装继续南下,群臣跪在马前劝阻。他利用群臣不愿南伐的心理,宣布定都洛阳。次年,他回到平城,巡视了北方军镇,然后正式迁都。接着,便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
改官制。北魏初年,鲜卑官制和汉族官制的称号杂用,相当混乱。迁都后,他任命王肃改定官制,一切以魏晋南朝的官制为准。
禁胡服。鲜卑旧俗是蓄长发,光左边的膀子;妇女则要戴帽,穿夹领小袖短棉袄。从迁都的那年开始,他下令禁穿胡服,一体改从汉人装束。
断北话。原来,鲜单人自然使用本族语言,北魏军队中也是使用鲜卑语。朝廷上则鲜、汉语杂用。孝文帝早就想禁止鲜卑及其他各族语言,以汉语为惟一通用语言。他于迁都第二年六月正式下诏:“不得以北俗之语,言于朝廷,若有违者,免所居官”。在具体实行上,因为30岁以上的人不能一下子改变,就不强求;30岁以下的,在朝廷上必须用汉语讲话。
改姓氏。鲜卑人多是二三字的复姓,如拓跋、独孤、步六孤等。姓氏与汉人不同,标志着民族的差异,影响“胡”、汉间的合作。因此,迁都的第三年,孝文帝下令把鲜卑族的复姓改为单音汉姓,如拓跋氏改姓元,独孤氏改姓刘,丘穆陵氏改姓穆等。“其余所改,不可胜纪”。同时,他还规定随迁洛阳的鲜卑人一律以河南洛阳为原籍,死后不得还葬代北。
通婚姻。孝文帝的祖母姓冯,后来他的两位皇后也是冯家女,他又以“绝同姓之娶”为名,令他的六位皇弟一体与朝中的汉人显官联婚,其配偶也由皇帝御前指派,比如“次弟始平王胡,可聘廷尉卿陇西李冲女;季弟北海王详,可聘吏部郎中荥阳郑懿女。”而他们这些皇弟以前所娶的鲜卑女子,则一律降为妾,地位要明显比汉人之女低一等。
定族姓。汉族地主的门阀制度早已形成。孝文改制时,确认了门阀制度(东汉时期,出现了累世专攻一经的家族,他们的弟子动辄数百人甚至数千人,通过经学入仕,又形成了累世公卿的家族。所谓门阀大族,就是在经济、政治、意识形态上具有这种特征的家族,他们在各个方面享有特权。科举制度兴起后,一般平民也能进入仕途,门阀制度遭到沉重打击),并把它推广到鲜卑贵族中。因是拓跋氏改姓元,是皇族,门望自然最高,紧接着的,则是“勋著当世”的八大家:穆、陆、贺、刘、楼、于、嵇、尉,位列鲜卑族姓氏之首,与汉族的大姓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的地位相当;此外,关中大姓也以韦、裴、柳、薛、杨、杜、皇甫等族为首。门阀大姓又以父祖做官等级之高低、多少,分为“膏粱”(三世为三公)、“华腴”(三世为令仆),甲、乙、丙、丁四姓等许多等级。凡是士族大家,世为清官,不充庶职。这样,“以贵承贵,以贱袭贱”的门阀制度在北魏朝也确立了。
孝文帝的改革,当然不可能一帆风顺,必然会受到一部分守旧贵族的反对。这些人对于孝文帝提倡的读书表示不满,惟恐孝文帝宠幸汉族人士而疏远“国戚”;他们不愿放弃代北的耕地和牧场,害怕迁都后自己的政治地位受到影响,因而极力反对迁都。定都洛阳以后,他们不愿携带家财跋涉艰险的旅途,又害怕洛阳暑热,仍然拒不赴洛阳。孝文帝允许部分鲜卑贵族留家代北,冬来夏去,当时人把他们称做“雁臣”。
但是,守旧贵族的反抗并没有因此停止。太子元恂打算轻骑逃回代北,被废为庶人,后来又因谋反被处死。穆泰、陆放等人联络宗室王公,在平城发动叛乱,鲜卑贵族八姓除于姓以外,都有人参预。孝文帝虽然感到南北纷扰,担心在洛阳立足不稳,但是仍然坚决地把叛乱镇压下去,巩固了迁都和改革的成果。
正是由于孝文帝的改革,为将来的中国历史再统一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黄仁宇先生说,隋文帝杨坚,先以北周的力量吞并北齐,回头解决北周,更挟动员长江以北的力量,席卷南朝,发展方向也是自西向东,由北至南,以经济人文简单的地区去征服繁荣富有的地区。这也是承继北魏拓跋氏在历史上活动的逻辑。杨坚的军事行动以水军为主,这也可以说是受元宏迁都洛阳之所赐。北朝需要这一段过渡期间才能做体制上的整备,并吸收南方的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