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空瓶里的小硬币
为什么政府会同意重新洗牌?既然恐怖主义袭击根本无法造成什么实质损害,理论上政府大可不予理会,或避开镜头与麦克风,秘密发动有力的反击。事实上,很多政府就是这么干的。但时不时面对一些攻击,政府就耐不住性子,反应的力度过猛,引发太多关注,这正中恐怖分子下怀。为什么政府会对恐怖主义的挑衅如此敏感?
政府之所以难以忍受这些挑衅,是因为现代政权的合法性正来自保证公共领域不受政治暴力的影响。只要某政权的合法性并非来自承诺阻止各种灾难,就算确实遇上可怕的灾难,政权也能够承受甚至完全无视。相对地,如果政权的合法性遭到破坏,就算只是一个小问题,也可能让政权彻底崩溃。14世纪,黑死病夺走了欧洲1/4~1/2人口的生命,但没有任何一位国王因此失去王位,也没有任何一位国王为了战胜这场瘟疫做过什么努力,原因就在于当时并没有人认为预防瘟疫是国王职责的一部分。但是,当时的统治者如果允许宗教异端在其领土传播,不仅可能丢了王冠,还可能掉了脑袋。
今天,政府处理家庭暴力和性侵害的力度之所以不及处理恐怖主义那般大,就是因为即使有“#MeToo”等运动,强暴案件也不会削弱政府的合法性。例如,在法国,每年通报在案的强暴案件超过一万起,未通报的案件数可能有数万起。然而就历史而言,国家并不是建立在消除性侵害的承诺上,因此对法国来说,强奸和家暴并不构成太大的威胁。恐怖主义袭击则与此相反,虽然它发生的频率低得多,但是会被视为对法国的致命威胁,原因就在于过去几个世纪,西方现代国家的合法性都建立在明确保证境内不会容忍出现政治暴力的基础上。
回到中世纪,公共领域充满了政治暴力。事实上,想玩这场政治游戏,懂得使用暴力就像持有入场券,没有这种能力,就无法在政治领域发声。许多贵族、城镇、行会,甚至教堂和修道院,都拥有自己的武装。如果前任修道院院长过世,出现继承争议,地方派系(包括修士、地方强人、相关邻居)就常常使用武力来解决问题。
在这样一个世界上,恐怖主义没有多大生存空间。任何人,只要力量不足以造成重大实质损害,就不会有人看得起你。如果放在1150年,几个伊斯兰教徒在耶路撒冷杀害了几个平民,要求基督教军队离开圣城 ,非但不会让人觉得恐怖,反而会招来耻笑。想让人把你当回事儿,你至少得先夺下一两座固若金汤的城堡吧?对我们中世纪的祖先来说,恐怖主义实在算不上什么,他们有太多更大的问题需要处理。
到了现代,中央集权的结果,国家使领土内的政治暴力日益减少,而在过去几十年,西方国家境内几乎已经完全看不到政治暴力。法国、英国或美国的公民无须拥有武力,也能争取城镇、企业、组织甚至政府本身的控制权。就连几万亿美元、几百万士兵和几千艘战舰、战机和核导弹的控制权,也能够在不打一发子弹的前提下,从一批政客手中转移到另一批政客手上。人类很快就习惯了这种情形,认为这就是自然的权利。这种时候,就算只是偶尔杀害几十人的零星政治暴力行为,似乎也成了对国家政权合法性甚至存在的致命威胁。这就像往大空瓶里丢一枚小硬币,会发出很大的噪声。
正因为如此,才让恐怖主义如此成功。国家体制创造了一个没有政治暴力的巨大空间,结果就像装了回音板,即便再小的政治暴力声音,也会被回音板放大。一个国家里的政治暴力越少,公众受到恐怖主义行为的冲击就越大。恐怖分子在比利时杀几个人得到的关注,会比在尼日利亚或伊拉克杀害几百人得到的关注多。这也就形成一种矛盾:正因为现代国家防止政治暴力事件过于成功,反而特别容易受到恐怖主义的影响。
政府总是强调,不会容忍境内发生政治暴力。至于公民,也早已习惯身边没有政治暴力。于是,一场恐怖大戏引发了公民内心对无政府状态的恐惧,仿佛社会秩序即将彻底瓦解。人类经过几个世纪的浴血奋战,才终于爬出暴力黑洞,但我们仍然感觉黑洞就在那里,仿佛随时会再次将我们吞噬。于是,看到发生几件骇人听闻的暴行,我们就想象自己再次落入深渊。
为了消除这些恐惧,政府只好上演一场安全大戏,与这场恐怖大戏打擂台。真正要对付恐怖主义,最有效的方式就是通过有效的情报、隐秘的行动,打击恐怖主义背后的资金网络,但这种事情在电视上不够精彩。既然公众看到世界贸易中心轰然倒塌,俨然一幕恐怖场景,国家想打擂台,场面就得至少一样壮观,最好有更大的火、更多的烟。因此,政府采取的不是安静、有效的行动,而是掀起一场猛烈的风暴,这常常正中恐怖分子下怀,这是他们最希望成真的美梦。
那么,政府到底应该如何应对恐怖主义?成功的反恐行动,应该三管齐下。第一,秘密打击恐怖组织网络。第二,媒体必须保持客观,避免歇斯底里。恐怖大戏如果无法得以宣传曝光,就不可能成功。不幸的是,媒体往往会免费提供这种宣传机会,着迷似的报道恐怖袭击事件,并且把危险过度夸大,因为比起报道糖尿病或空气污染,报道恐怖主义的报纸销量高出一大截。第三,则在于每个人的想象力。恐怖分子俘获了我们的想象力,用来对付我们。我们总是一次又一次在脑中预演恐怖袭击,回放着“9-11”事件或最近的自杀式炸弹袭击。恐怖分子杀了100人,接着就让一亿人都以为每棵树后都躲着一个杀人犯。每个公民都该负起责任,从恐怖分子手中把自己的想象力解救出来,提醒自己恐怖威胁的真实程度。正是因为每个人的内心恐惧,才让媒体不断报道恐怖主义,让政府对恐怖主义反应过度。
恐怖主义能否得逞,就看我们怎么反应。如果我们允许自己的想象力落在恐怖分子掌握之中,并对自己的恐惧反应过度,恐怖主义就会得逞;如果我们把自己的想象力从恐怖分子手中救出来,并以安定冷静的态度来面对恐惧,恐怖主义就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