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意识
我与妻子在一起13年了。她为人热情,机智过人,在很多事情上我们看法一致,因此与她相处很容易。但有时候她却很难相处,这不能怪她,因为她患有双相障碍(bipolar disorder)。与其他双相障碍患者一样,我妻子经过精神疾病医生多年的诊治,排除了一系列其他病症,最终才被确诊为患了双相障碍。确诊后,医生开了很多药,大多没什么效果。每用一种新药,我们都要经历一次希望、失望、绝望的过程。
我妻子发病时,通常出现抑郁的情绪:她大部分时间在睡觉,说自己没有精神,不想做任何事情,有时候情绪低落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不能做任何决定,不记得任何事情,一些平时很容易理解的事情也变得无法理解。整个人不是木木的,就是心烦意乱,她的思想和情感已完全没有理性可言。她的表现让人觉得她很丑,很胖,很笨,很不友善、人缘很差。而实际上,她很漂亮,体重指数只有21,还是遗传学博士,同时又获得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好几个学位,她还有很多朋友,而且愿意为别人付出。
偶尔她会表现得很狂躁:睡得很少,有时候一两个晚上都不睡觉,情绪高昂,失去控制,很容易兴奋,像喝醉酒一样。她显得精力旺盛,实施各种计划,而在正常情况下她会认为某些计划只是浪费时间。她会将各种想法联结起来,好像在组织新的、富于创见的组块,但是这些联结没有任何意义,她的想法也很荒谬,事后会让人很尴尬。
当然,像双相障碍这样的病症很复杂。我妻子的症状与她的意识的扭曲程度直接相关,这点让我很震惊。她处于抑郁的状态时,好像不具备足够的意识,老是感到很累,意识不到自己的极度非理性;处于狂躁的状态时,好像意识过于旺盛,不知疲倦,脑子里会产生各种各样不理智的想法。
医生给她开了很多治疗抑郁症和双相障碍的药,像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SSRIs),这种药通过提高血清素含量治疗情绪低落;另外还开了像锂这样的镇定剂,以稳定她的情绪(锂的功效现在还不是很清楚)。有些药物使她的身体很不舒服,还有一两种药让她的精神状态一落千丈。总之,没有一种药物可以治疗她的双相障碍(对双相障碍患者来说,这种情况很常见)。最后,很幸运的是,她用了一种兴奋剂,只要一天时间,她的抑郁情绪就大为减轻。这种药不是很理想,可能对其他患者未必适用,但是比她试过的其他药物有效得多,用了之后,她比之前正常了很多。
为什么一种让人兴奋的药物会对人产生如此深刻的作用,从而让患者不再觉得自己毫无用处?如果从意识的角度研究精神疾病,会得到更好的治疗精神疾病的方法吗?
据世界卫生组织(WTO)统计,全世界有1/4的人患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疾病,其中焦虑症和抑郁症最常见。自杀成为年轻人死亡的主要原因。像癌症或心脏病这样的重大病症,一般在一个人的生命后期出现,而精神疾病更多出现在青少年期或刚进入成年期。对患者来说,这不仅意味着痛苦会持续很久,而且会带来沉重的经济负担。
精神疾病带来的经济损失很难估算,但最近世界经济论坛做了一个统计。考虑到所有相关因素,如治病的直接费用、时间成本等,2010年全世界治疗精神疾病的费用高达2.5万亿美元。这个数字很惊人,但在未来20年内还可能大幅度增长。在不久的将来,精神疾病造成的经济负担将在所有非传染性疾病造成的经济负担中占据最大比例。这些非传染性疾病包括心血管病、慢性呼吸道疾病、癌症和糖尿病。治疗精神疾病所需的费用是现今医疗总预算的一半,而实际情况是:如今只有小部分经费花在精神疾病治疗上。考虑到精神疾病所需的实际费用,精神疾病的治疗必定是医疗卫生系统中资金最短缺的一个项目。因此,提高经济增长最为合理的措施之一是关注大众的心理健康。
官方对精神疾病的忽视部分源于传统观念,认为精神疾病不是真正的疾病;另外一个原因是认为精神疾病太复杂了,很难得到有效治疗。第一个观点不正确,而且危害性很大,但第二个观点有其正确的一面。我们研究了几十年,还未能触及精神疾病最浅层次的东西。这点我和妻子感受颇深。原因之一是,很多精神疾病是由于基因和环境以极其复杂的方式相互作用而产生的。虽然如此,还是有一些新的观点揭示了精神疾病产生的深层原因。在治疗精神疾病方面,即使是小小的进步,都会对社会产生巨大作用,不仅减轻了患者的痛苦,还为经济发展提供了可能性。
在这一章,我将所有精神疾病重新定义为意识障碍。这种做法将有助于产生新的、有用的观点及治疗精神疾病的新方法。我还会在结语中建议,对意识的本质和作用的深入了解,有助于阐明和减轻我们每日面对的精神痛苦。
自闭症与意识过度
从意识和精神病学的角度看,自闭症是一种特殊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综合征。过去将自闭症看作一种社交障碍,现在观念改变了,认为是意识过剩导致自闭症。
自闭症患者在幼年时代就表现出明显的症状,包括不理解他人的思想和情感,语言表达能力低下,有强迫、重复的行为特征。大部分自闭症儿童都被认为是智力迟钝,而且这种状态会伴随终身。
和其他精神疾病一样,自闭症表现为一系列的症状,而不是单独的某个症状。而且,自闭症有各种不同的程度和类型。因此,我们通常会说“自闭症谱系障碍”(autism spectrum disorders),而不是简单地称“自闭症”。自闭症谱系障碍包括亚斯伯格综合征,这种病的患者有一些自闭症的症状(如社交能力很差),但通常能正常生活,而且智商很高。
传统的观点认为,自闭症患者具有某种先天缺陷,不具备社交能力,这也是自闭症患者不理解别人、无法与人交流的原因。过去很多理论都试图解释自闭症的各种症状,如与社交能力无关的重复行为。但如今这种传统观点已经过时了,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患有严重自闭症的儿童在参加强化行为干预计划后,他们的社交能力与语言能力都能得到显著提高。这些干预计划让患病儿童参与游戏,鼓励他们进行交流,如“早期介入丹佛模式”(the Early Start Denver Model)与“爱子计划”(the Son Rise Program)。这些干预计划表明,患者的社交障碍不是自闭症产生的主要原因,而只是表示患者与其他人存在明显区别。
有一种理论认为,自闭症不是由于智力迟钝造成的,而是由于患者体验到的信息过多造成的。换句话说,从某种角度看,自闭症患者的意识过剩,而他们表现出来的症状只是他们处理过剩意识的一种方式。
这种理论与传统观点不一致。传统观点认为,自闭症患者处理信息的能力很差,智力迟钝。而根据这个理论,大部分自闭症患者并没有智障问题。首先,亚斯伯格综合征(属于自闭症谱系的分支)的患者智商一般都很正常,有些患者还具有很高的智商。而且,一些医生、数学家和工程师都有某些自闭症症状。西蒙·巴伦·科恩(Simon Baron-Cohen)是研究自闭症的著名专家,他和伊恩·詹姆斯(Iain James)认为,一些著名人物,如爱因斯坦和牛顿,都患有亚斯伯格综合征。爱因斯坦费了很大劲才学会说话,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一直到7岁左右,他才改掉一个毛病——强迫性地重复说过的话。
一些自闭症患者确实智力低下,如不能独自上厕所。但是我认为,不能根据这点推论出他们一定不具备独自上厕所的能力。要判断一个小孩子语言能力低下或反感一些陌生的活动,是一项具有挑战性的任务。但是,越来越多的科学家反对给自闭症患者贴上智障的标签。一些研究者因为患者在某个测验中成绩不理想,就妄下论断,认为他们其他方面的能力也很差,这种做法也是在给患者贴标签。
测试智商有两种普遍却完全不同的方法。一种是韦氏智力测验。这种测验采用大范围测试的方法,让被试做很多测试,其中包括各种语言测试。另一种是瑞文推理测验,属于非文字测试,要求被试根据一个大图形中图案的逻辑规律,选择适当的小图形填入大图形的空缺中。不出所料,测试结果显示,很多自闭症儿童在传统的韦氏智力测验中成绩很差(因为这个测试包含语言能力测试),而在瑞文推理测验中,成绩提高了很多,比韦氏智力测验的成绩平均高出30~70分。而且,从整体来看,他们的智力和其他正常的孩子一样。
所以,自闭症患者通常不是智力迟钝。通过行为治疗,他们的社交障碍能够得到很大改进。但是,有什么证据表明他们的意识比正常人要丰富呢?实际上,很多不同来源的数据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少数自闭症患者在某些方面具有超乎寻常的能力。例如,斯蒂芬·威尔特希尔只需要看一眼外面的景色,就能准确地画出一幅风景画。德里克·帕拉维奇尼双目失明,他可能不知道如何举起3个手指头,但他是一位出色的钢琴家,举办了多场音乐会,一个曲调他只要听过一次就能准确弹奏。还有第5章里提过的丹尼尔·塔米特,他具有高超的运算能力,能记住很长的数字。
根据最近的统计数字,大约只有10%的自闭症患者具有某种特殊能力。但是我们逐渐发现,大部分自闭症患者在感知或分析方面具有特殊才能。
从生物学角度看,自闭症与精神分裂症恰恰相反。这两种病症同样源于基因异常,但是精神分裂症是一个特定基因产生变异——缺失一个DNA片段,而自闭症是另外一种变异——复制同一个DNA片段。而且,精神分裂症患者在童年时期大脑发育缓慢,而自闭症儿童的大脑发育速度比正常儿童快。
很多自闭症患者能细致入微地观察周围世界,他们的注意比正常人更集中、持久。但是过多的信息会造成巨大压力。自闭症患者讨厌吵闹和繁忙的场面。正常人听到尖锐的、出人意料的声音,注意会被吸引,而这些声音在自闭症患者听来尤其尖锐,有些患者还会出现轻微的联觉,如特别吵闹的声音会让他们产生瞬间的视觉幻象?[1]??,似乎声音太强烈,以致涌到其他感觉中。这种不经意的感觉混合现象说明,自闭症患者的信息组合能力特别强。
如果自闭症患者的意识比普通人丰富,按照我在这本书里的观点,可以推导出他们的思维具有更多的模式和结构。我认为这是自闭症的一个标志性特征,而且这种情况很普遍,不管是能力低下的自闭症儿童,还是患有亚斯伯格综合征的天才,都具有这个特征。
为了压缩过剩的意识以减轻压力,很多自闭症患者会建构各种结构,不管是在他们的头脑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会小心翼翼地搭积木,并制订很多规则,有很多习惯性动作。这些做法的目的是减少生活中的新奇和混乱,代之以有规律的、压缩的模式。这也是他们寻求具有很强规律性的爱好(如数学运算,成为“活日历”等)的原因。事实上,自闭症患者拥有的特殊才能只限定在一个小范围内,但是这些才能大多与具有逻辑性和等级结构的意义模式有关。我们很多人都渴望模式和结构,如我们喜欢玩数独游戏和纵横字谜游戏。但是自闭症患者的渴望更迫切,更持久。关注结构以及习惯性地运用组块,成了自闭症患者的救生艇,为了不被意识信息的海洋淹没,他们拼命地抓住这艘救生艇。同时,寻找模式也成了他们的生活乐趣,给他们带来安全感。例如,丹尼尔·塔米特在自传《出生在蓝色的一天》(Born on a Blue Day)中用富于诗意的语言写道:“我的书页上满是数字,被数字包围着,让我很开心,就像裹在舒适的数字地毯中。”
一些自闭症患者语言能力弱,或者缺乏社交技巧,我认为部分原因在于,他们一开始就被其他更具有模式性的东西所吸引,没有兴趣学习语言或社交技巧,而原本他们完全有可能掌握这些技能。例如,塔米特在十几岁时就尽力学习各种社交规则,每次我碰到他,他都很亲切、热心。他还能讲10种语言,对隐藏在文字中的逻辑结构非常着迷。由于社会生活太混乱、无序、不可预知、无法掌控,自闭症患者很容易感到沮丧。相对而言,他们的精神生活更具逻辑性。换句话说,自闭症患者最初避开社会生活,是因为他们感受到的信息量过多,无法有效压缩,让他们感到压力过大。
一些自闭症患者的内心世界极其丰富,给他们贴上“能力低下”的标签很不合适。虽然如此,但如果他们感到非常痛苦,还是需要进行治疗。行为治疗的理念是:无法理解他人的情感以及社交能力低下不是自闭症的主要特征,而且这种状况不是不可改变的。如今自闭症的药物治疗效果不显著,但有一种新药——阿巴氯芬(arbaclofen)能够产生明显效果。这种药可能就是针对自闭症患者具有过多意识而研制的。正常人的大脑内有很多神经递质,一些神经递质鼓励神经元发射,另一些神经递质则抑制神经元活动。而自闭症患者大脑内的神经递质出现失调:加速大脑活动的主要神经递质——谷氨酸过多,而与之相对的γ氨基丁酸(GABA)不够,使神经元发射受到抑制。阿巴氯芬能够调节神经递质失调,使自闭症患者的意识恢复正常,从而快速提高他们的社交能力。
[1]?我认为,比起普通人,自闭症患者出现联觉的情况更为普遍,虽然还没有发现这方面的研究。
睡眠的重要性
自闭症的情况很特殊,是由于意识过剩导致的,而其他一些精神疾病却是因为意识萎缩造成的。大部分患者出现意识萎缩,是由于睡眠紊乱,而睡眠问题很容易得到改善。
我很幸运,没有患上精神疾病。只要不喝浓咖啡,我的睡眠质量就很好。在睡眠质量不好的时候,我能稍稍体会到精神疾病患者的痛苦。在学生时代,有时候为了赶作业或社交活动,我会睡得很少。如果连续两天只睡了几个小时,我就像变了个人,感觉很糟糕,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我好像得了健忘症,不记得一些重要的细节问题,比如电脑密码或朋友的名字。我强撑着做点简单的事情(如做饭),整个脑子晕晕乎乎的,很糊涂。而且,我会变得越来越焦虑,感到压力越来越大,没有平时那么自信了。更让人吃惊的是,我会出现幻觉。这种幻觉不是听到陌生的声音,或是看到虚幻的人物,或其他一些奇怪的事情;而是经常感到旁边陌生人的谈话中似乎提到我的名字,或者感觉地毯上的图案在转动。与精神疾病患者不同的是,我只要一个晚上睡好了,这种幻觉就会消失。但很多人却别无选择。
睡眠和做梦在我们生活中很平常,却也很奇特。我们有1/3的时间在床上度过,期间我们要么几乎意识不到任何东西,要么感受到一些离奇的、不连贯的事情。咖啡因是世界上最流行的药物,能够赶走睡意。如果一个晚上不睡觉,我们马上会出现认知障碍。连续两个晚上或超过两个晚上不睡觉,可能会出现短暂的精神错乱。超过48小时,我们几乎不可能抵御睡魔的侵袭。而如果缺乏其他重要的东西(如食物),我们的感受不会这么强烈。
我在犹太人家庭长大,对禁食并不陌生。在赎罪日,我们要坚持25个小时不吃东西,不喝水(但不禁止睡觉)。我一直记得在11岁那年的赎罪日发生的事情。按照规定,我过了13岁生日才开始禁食。11岁时,我的观念已经向无神论转变。但是出于好奇,我坚持要禁食,想知道禁食到底是什么感觉以及自己是否能坚持到底。到了下午3点钟左右,我已经禁食近19个小时,没吃过东西,没喝过水。这时,我在祷告过程中悄悄溜出去,和一帮朋友在大楼另一头一个空置的大厅里踢足球。在身体处于几乎脱水的状况下,跑上一个小时并不明智,但是那天我踢得还不错。到了晚饭时间,不需要禁食了,我惊奇地发现,原来一整天不吃不喝也很容易做到。
与这种情况相对照的是:如果要24小时不睡觉,我不可能撑到最后还能保持清醒。
在老鼠身上做实验发现,一个月不睡觉会带来致命的后果。几乎所有动物都需要睡眠,昆虫也不例外。大多数科学家认为,我们平时打个盹,尤其是做梦,会极大提高学习效率和记忆能力。神经元在一天工作后会感到“疲倦”,需要减少活动量,休整一阵子,为第二天工作做准备。为了使大脑能灵活有效地处理信息,我们必须睡眠。
因此,想要意识顺畅清晰,我们需要一段平静的睡眠时间。睡眠与健康的关系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科学发现,然而我们还是经常忽视睡眠的重要性。现代生活繁忙紧张,使我们忽视了一点:睡眠很容易受影响,睡眠质量不好会严重影响心理健康。
人类存在普遍的睡眠问题,在所有动物中,人类的睡眠问题最严重。同样人类也是最容易患上精神疾病的动物。很不幸,睡眠障碍是我们为复杂的大脑和丰富的意识付出的另一种代价。几十年前我们就发现,睡眠问题与精神疾病有关。但过去的观念一直认为,睡眠问题是精神疾病的一种症状,而不是引起精神疾病的原因。现在,我们开始反过来思考问题了。
表面上看,很难判断睡眠障碍是精神疾病产生的原因还是结果。处于抑郁情绪中的患者感到很虚弱,因而产生巨大压力,无法入睡;而睡眠不好反过来让患者更加紧张、焦虑、沮丧,形成恶性循环。但实际上,有办法判断两者关系。
睡眠呼吸障碍会引起深层的睡眠中断。患者通常意识不到这个问题,甚至持续几年时间都毫无知觉。睡眠呼吸暂停是最常见的一种情况:由于器官阻塞,患者睡着时,呼吸在几分钟内就暂停一次。这种伪窒息(pseudo-suffocation)会让人醒过来一会儿,但醒来的时间很短,第二天早上不会记得。有一点很重要,睡眠呼吸障碍与大脑无关,而是因为咽喉的功能出现障碍。保罗·佩帕德(Paul Peppard)和同事研究发现,睡眠呼吸障碍患者更容易得抑郁症。换句话说,长期睡眠质量不好会引发抑郁症。
另一种相关情况是季节性情感障碍(SAD)。这是一种在冬季出现的抑郁症,因为冬季白天变短,日照时间不够长。患者通常感到困倦、虚弱无力、情绪低落,好像进入半冬眠状态(很可能事实就是如此,这种状况是早期哺乳动物进化过程的残余)。治疗这种病最简单的方法是光疗法(light therapy):让患者靠近一种经过特殊设计的灯,以灯光代替患者所需的阳光。这种治疗的目的是提高患者注意水平,以驱逐忧郁情绪。
注意缺陷多动障碍(ADHD)与睡眠和意识的关系更明显。这是一种儿童疾病,有些人认为这种疾病的症状很模糊,由此产生危险的过度诊断,或是使用容易上瘾的药物治疗。然而,患这种病的儿童确实存在严重障碍。这种病是遗传的,患者的工作记忆萎缩,表现出容易冲动、过于活跃、注意力不集中的症状。工作记忆萎缩意味着意识水平降低。睡眠不好很可能是导致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的原因之一,这点同样可由睡眠呼吸暂停这一病症得到证明。
戴维·格扎尔(David Gozal)和他的同事发现,患有睡眠呼吸暂停的5~7岁儿童很可能会出现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症状。但是,多数确诊为患有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的儿童没有出现睡眠呼吸暂停现象,可能是因为他们的症状是由基因异常引起的。尽管如此,这些儿童的睡眠状况与正常儿童很不一样。他们的快速眼动睡眠期(REM)、做梦期都比正常儿童要迟,而且时间也要短一些。这两个睡眠阶段对学习和记忆最重要。如果我们前一天睡得不好,第二天快速眼动睡眠期会增长,以弥补前一天的不足。抑郁症患者和精神分裂症患者都会出现快速眼动睡眠紊乱。
如果一个孩子很累了,却还很兴奋,而且老喜欢调皮捣蛋,那么他可能由于长期睡眠不足而出现注意缺陷多动障碍。这种病的患者感觉麻木、迟钝,似乎处于半有意识半无意识的状态,而且他们会机械地做很多事情,好像通过这种方式补偿麻木的状态。患有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儿童的前额叶-顶叶网络长期处于被抑制的状态。
有人可能会想当然地认为,安定药或低剂量的镇定剂可以用来治疗多动症,使患者平静下来。事实恰好相反,在确定患者很累了后,医生普遍使用利他林(Ritalin)这样的兴奋剂进行治疗。
双相障碍与注意缺陷多动障碍都与睡眠有关。例如,双相障碍患者如果一个晚上不睡觉,会出现狂躁情绪,或者出现生物钟被打乱,觉醒周期平衡被打破的后果。
事实上,几乎所有的重大精神疾病案例都表明,睡眠紊乱与精神疾病症状关系密切。例如,单相抑郁症、季节性情感障碍、双相障碍、狂躁症、惊恐症、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强迫症、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和精神分裂症,都与调节睡眠的基因和分子活动出现异常有关。
如果上述精神疾病与患者清醒时长期意识水平低下有关系,那么兴奋剂也许会缓解患者的病症。利他林是治疗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的常用药,治疗其他精神疾病有什么药物呢?我妻子用来治疗双相障碍的兴奋药是咖啡因,多年来她在白天会喝很多咖啡,只有这样才会感觉好一些。也许咖啡对很多女性来说,能够有效对抗抑郁症(到目前为止,没有研究证明咖啡对男性也起到同样作用)。例如,艾奇罗·卡瓦奇(Ichiro Kawachi)和他的同事的研究结果证明,喝咖啡能有效防止自杀。最近米歇尔·卢卡斯(Michel Lucas)和他的同事的另一个研究表明,多喝咖啡会降低患抑郁症的几率。精神病学家开始逐渐认识到,兴奋剂能有效治疗许多精神疾病。为了在精神疾病治疗方面取得突破性进展,有必要强调兴奋剂的作用。
改善精神病患者的睡眠质量,提高他们的意识水平的另一种方式是光疗法。众所周知,光疗法对治疗季节性情感障碍很有效,它同样有助于其他精神疾病的治疗,包括各种形式的抑郁症、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甚至是帕金森氏症以及痴呆症。
总之,精神病学领域内的一些观点开始转变,睡眠紊乱被看作精神疾病产生的重要的潜在因素,而不是精神疾病的一种症状。精神疾病的治疗开始关注提高患者的睡眠质量以及日常的觉醒程度。
工作记忆失灵
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缺乏清醒的意识会导致一系列的精神疾病。问题在于,为什么意识的缺乏会让人患精神疾病,而不是仅仅感到累而已?我认为,工作记忆容量的缩小与意识萎缩有密切关系。工作记忆容量缩小,会导致心理控制能力变弱,处理问题能力低下,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和行为正在向危险的方向发展。
有没有证据表明睡眠紊乱会使工作记忆萎缩?针对儿童的方法是观察他们日常的睡眠质量,然后分析睡眠质量的好坏是否影响工作记忆。如果睡眠质量不好,会妨碍儿童完成与工作记忆相关的任务。针对健康的成年人,不是用观察的方法,而是采用控制手段:让他们一个晚上不睡觉,然后记录下他们第二天的行为,并通过功能性磁共振扫描仪检测他们的大脑活动。Michael Chee与Wei Chieh Choo做了这项研究,发现睡眠不足不仅影响工作记忆,而且影响前额叶-顶叶网络正常运作。根据这项研究,20岁出头的年轻人一个晚上不睡觉,他们的大脑活动状态与70岁老人的大脑活动状态类似。罗伯特·托马斯(Robert Thomas)和他的同事对患有睡眠呼吸暂停的成年患者进行研究,结果也是如此。睡眠中断的患者在完成与语言工作记忆相关的任务时,反应速度慢,而且准确性低,同时他们大脑前额叶皮层的活动也减少了。
还有一些间接的、不那么有趣的证据也表明睡眠质量不好会使工作记忆空间萎缩。光疗法能够减轻患者症状,同时也能使正常被试更好完成与注意和工作记忆相关的任务。很多证据都表明,睡眠紊乱会缩小工作记忆容量,而且降低与意识相关的大脑皮层的运作效率。
患有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儿童的工作记忆容量尤其小。如此狭小的工作记忆空间如何容纳意识的内容呢?他们会尽其所能地回避那些让他们有限的意识资源带来负担的任务:逃避很难的学习任务,在很多任务间不停转换,因为他们的工作记忆空间无法长时间储存一个任务。他们表现得很冲动,有时候甚至有暴力行为,因为抑制原始的冲动,表现得节制、理性,需要意识达到相当高的水平。
如果意识萎缩,我们的控制能力会变弱,因为工作记忆空间缩小了。巴巴·希夫(Baba Shiv)和亚历山大·费多里金(Alexander Fedorikhin)做了一个实验,结果让人吃惊。实验过程如下。让参加实验的大学生选择,记住7位数字长度的数目或是2位数字长度的数目。如果他们能够很好地完成任务,就给他们零食作为奖励。他们可以在两种零食中选择一种:水果沙拉(这是一种健康但并不特别诱人的事物)与巧克力蛋糕(看上去非常美味,但是吃了会发胖)。记住7位数字长度的数目的大学生多数选择巧克力蛋糕作为奖励,似乎他们的工作记忆被高难度的7位数字的数目填满了,没有多余的空间,不能理性地控制自己的饮食习惯。?[1]??健康的成年人仅仅要记住很长的数字,就会影响他们的控制力。因此,患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的意识萎缩的儿童表现得冲动、失去控制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工作记忆容量也会明显缩小。事实上,这个特征在精神分裂症患者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因而有些精神病学家认为精神分裂症患者几乎所有的症状都是由于工作记忆萎缩造成的。和注意缺陷多动障碍患者一样,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前额叶皮层也存在功能障碍。
工作记忆与意识的萎缩会导致一些不好的后果。完成高难度的任务需要很强的理解能力和控制能力,对注意缺陷多动障碍患者来说,根本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任务,所以这些患者会回避难度较大的活动。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基因异常,甚至不能意识到自己的认知局限。他们不像注意缺陷多动障碍患者那样回避过于繁重的信息,而是完全接受这些信息,并且试图运用他们破碎的意识去发现隐藏在信息背后的结构。自闭症患者也一直在寻找模式,他们通常做得很成功,而且寻找模式成了他们缓解痛苦的一种方式。当然,正常人也在寻找模式,但我们经常妄下结论,或者由于信息数据过少而产生迷信想法。精神分裂症患者工作记忆空间有限,意识水平降低,从而形成错误想法,并将错误放大了100倍,最终产生各种纷繁复杂的错觉和幻想。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意识有缺陷,他们无法纠正这些错觉和幻想。
[1]?长期睡眠不好与肥胖症有明显关系,具体原因现在还不清楚。我从这个实验推论,部分原因是由于睡眠质量不好,导致工作记忆空间缩小,心理控制能力减弱,形成不健康的饮食习惯,因而导致肥胖症。
神经递质失衡导致意识异常
工作记忆空间缩小是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和精神分裂症的主要特征。如何才能提高工作记忆和意识的运作效率,缓解患者的痛苦呢?
治疗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的药物,主要是针对前额叶皮层不能正常运作的情况。像利他林这样的兴奋药,其作用是增加神经递质多巴胺的数量。这些神经递质直接关系到前额叶-顶叶网络的正常运作。让健康的被试服用利他林,然后给他做大脑扫描,会发现,不仅他的工作记忆能力增强了(尤其在一开始他的工作记忆容量很小的情况下),而且前额叶-顶叶网络的运作效率也提高了。利他林可以增加注意缺陷多动障碍患者所缺乏的神经递质数量,使患者工作记忆容量达到正常水平,从而提升患者意识。
遗憾的是,这些兴奋药对精神分裂症患者不起作用。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前额叶皮层多巴胺过剩,如果让他们服用利他林会引发精神疾病症状。前额叶皮层多巴胺数量适中,工作记忆才能达到最佳状态,多巴胺过多或过少都会导致工作记忆萎缩。
以前,人们一直以为治疗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和精神分裂症的关键是改善患者前额叶皮层多巴胺失调的状态。大多数治疗精神分裂症的药物,其作用都是抑制多巴胺分泌。尽管这种调节多巴胺数量的治疗方式适合注意缺陷多动障碍,但是最近有研究表明,治疗精神分裂症要针对的不是多巴胺,而是谷氨酸。谷氨酸是大脑内最普通的神经递质,其作用是促使神经元发射并使意识保持在一定水平。
自闭症患者大脑内的谷氨酸过剩,而精神分裂症患者大脑内的谷氨酸严重缺乏,影响了前额叶皮层多巴胺的活动。注意缺陷多动障碍患者工作记忆的容量萎缩,主要是因为前额叶皮层多巴胺过少,而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工作记忆萎缩却是由于谷氨酸失衡,导致意识水平不正常。由此可见,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注意系统很可能出现严重紊乱,因此患者总是感到自己很没用,没有人需要他们。注意系统紊乱,加上存贮信息空间缩小,导致患者接收到的信息是破碎的、无序的,而且接受到的信息量超过了患者能够承受的范围。
多巴胺失调之所以不再被看作导致精神分裂症产生的主要原因,得益于一种麻醉药——氯胺酮(ketamine,又称克他命)。氯胺酮是一种全身麻醉药,通过抑制谷氨酸系统而使病人失去意识,大脑活动急剧减弱。但是如果给正常人注射低剂量的氯胺酮,氯胺酮一旦传递到大脑,正常人就会产生精神分裂症状,而且工作记忆容量也会缩小。例如,健康的被试会产生幻听,或坚持认为是外星人在给他们做测验。如果给精神分裂症患者注射低剂量的氯胺酮,会加重患者的症状,使患者退回到最严重的发病状态。所以,低剂量的氯胺酮会抑制神经元活动,但不会使人失去意识。不管怎样,氯胺酮还是会降低意识和工作记忆的功能,使人短暂地出现精神分裂症状。
精神分裂症患者表现出活跃、不安的症状,从表面上看,很难将其与意识萎缩联系起来。但是深入研究会发现,患者工作记忆空间缩小,前额叶功能失调,谷氨酸处于半麻木状态。很明显,患者的意识萎缩了。
现在治疗精神分裂症的药物还是针对改善多巴胺系统,但是这些药物对患者的作用很小,不能有效治疗患者的幻觉,主要是作为镇定剂减轻患者的痛苦。因此,找到新的治疗方法非常重要。现在的药物主要针对由多巴胺过剩导致的神经递质失调,而不是重要的谷氨酸失调。这些药物只对40%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产生作用,而且具有明显的副作用。67%的患者认为这些药物有害,其中一个最常见的副作用是让人觉得很困乏。一些非正式的证据甚至显示,从长期来看,没有用过抗精神疾病药物的患者比用过抗精神疾病药物的患者情况好很多。
精神分裂症的根本原因是谷氨酸活动异常,有没有治疗这方面的药物呢?如果一种药物能使谷氨酸达到正常水平,这种药物很可能会间接增强前额叶皮层多巴胺的活动,从而提高工作记忆功能,使意识正常化。这种新药物还在研制中,但已经有所进展。例如,美国礼来制药公司的桑迪普·佩蒂尔(Sandeep Patil)和同事研制出了一种改善谷氨酸系统的药物,对治疗精神分裂症有作用。这种药的作用机制与治疗自闭症的阿巴氯芬正好相反。这种药目前还处于早期试验阶段,对患者有积极作用。希望类似的药物能够很快进入临床应用,使精神分裂症患者过上正常的生活。
很多抗精神疾病药物的效果都不明显,开发新药只能解决部分问题。如今已经研制出了改善大脑内神经递质活动的药物,但是精神病学家很难判断患者的神经递质出了哪方面的问题,在给患者用药之前无法知道患者对这种药有何反应。
在陪妻子去看病过程中,我发现,每次医生做的诊断都和上一次一样,然后开一些常规的药物。开始是最常用的药,如果这种药没起作用,每隔6个月换一种新药。如果所有药物都不起作用,医生就会同时开几种药。我问医生,是否知道几种药混合起来对患者大脑会产生什么影响。医生回答,这些药物混合起来使用不会有什么害处,但他们也不知道对患者会产生何种效果,他们只知道混合起来的药物对某些患者有作用。
这件事情让我明白,我们掌握的神经科学知识还远远不够。不少例子证明我们对大脑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治疗一种疾病,如果开始用的方法是错误的,后来我们会找到正确的方法。例如,之前我们治疗精神分裂症的方法是错误的,后来才知道治疗这种病要改善谷氨酸这种神经递质的活动。尽管如此,从整体看,神经活动的复杂性让人生畏。我们对神经活动了解得越多,就越能认识到神经活动的复杂性,这不是一个神经递质如何与其他神经递质相互作用的问题。从小范围来说,单个基因有很多作用,RNA片段可以决定单个基因是否发挥作用;而不含基因的DNA片段(“垃圾DNA”)能间接改变神经递质的作用。
所以这个领域的临床医生很不好当。他们的工作是治疗患者精神方面的症状,但这些症状却是由大脑的异常引起的,很可能是神经递质系统出了问题(虽然有些病症是由于大脑没发育好造成结构异常而引起的)。即使是神经递质出现问题,引起神经递质异常的因素也有很多。
因此,一方面,精神病学家主要研究未解决的心理问题,并尝试用药物缓解患者的痛苦;另一方面,今后要重点研究精神病患者的大脑异常现象,在此基础上找到解决办法。
精神病学相关领域的研究使我们更深入地了解大脑的复杂性,从而使精神病学研究有了进展。一些研究成果很快被应用到临床,以帮助诊断治疗。例如,研究发现,一些对多巴胺和前额叶功能进行编码的基因与精神疾病产生有关系。这些研究结果进一步证明了意识和精神疾病的密切关系。研究还发现,另一些基因变体决定我们是否会对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产生反应,或决定药物是否能通过血脑屏障传递到目的地。研究者还分析了血液和脊柱里的化学物质,希望发现一些化学物质,能解释大脑运作失常的原因。而且,通过新的大脑扫描技术,我们可以观察到患者用了药物后大脑内神经递质的变化。
我们希望通过这些方法,对神经病综合征做出更准确的诊断,并且判断哪些药物有效,哪些无效,最终发现根治精神疾病的新药。
认知训练方法
很明显,不管从功效还是从副作用来看,目前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都不是很理想。更可靠的方法是采取行为治疗。如果行为治疗有效,很值得一试。像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和精神分裂症是由于工作记忆功能降低引起的,针对这个问题进行治疗能提高患者意识水平,使其正常生活,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行为。
现在流行的“脑力训练”可能会提高工作记忆能力。目前,对这种通过游戏方式训练大脑的方法评价不佳:健康的成年人(老年人除外)玩这种游戏,并不能改善他们的大脑功能。?[1]??
但是,合理的、专门用来提升工作记忆功能的脑力训练很有可能缓解精神疾病带来的痛苦。
例如,托克尔·克林伯格(Torkel Klingberg)和同事让患有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的儿童完成一组工作记忆的任务,实验连续进行了3周。研究者发现,这些儿童的工作记忆能力和智商水平都得到了提高,而且患病症状也减轻了。通过脑成像扫描发现,类似的训练能增强前额叶-顶叶网络的活动。
与药物的作用相比,脑力训练还能产生更为有趣的效果。强尼·霍姆斯(Joni Holmes)和同事对比利他林和脑力训练方法对注意缺陷多动障碍患者工作记忆所起的作用,发现脑力训练的效果比药物的效果要强很多,而且脑力训练的效果能保持6个月。因此,对患有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的儿童来说,通过改善工作记忆功能从而提高意识和控制能力的一种有效方式是认知训练。
很奇怪的是,认知训练甚至能治疗精神分裂症,这种病症与工作记忆严重受损有关。梅利莎·费希尔(Melissa Fisher)和同事使用旧金山“假想科学”(Posit-Science)公司提供的认知训练方案,对患者进行至少50个小时的工作记忆强化训练。神经分裂症患者的认知技能以及日常生活能力都得到提高,而且效果可维持6个月。
一方面,有一点让人感到惊奇:仅仅通过改善工作记忆功能就能缓解患者严重的症状。另一方面,提高意识能力确实能够使患者避免产生错误模式,提高控制能力、信息处理能力以及解决问题的能力。
[1]?然而,有证据表明,65岁以上的人做这种认知训练能够防止老年痴呆。
压力与意识的对抗
工作记忆能力低于正常水平是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和精神分裂症的特征,但不是所有精神疾病的重要特征(尽管精神疾病发作时出现暂时的意识萎缩能解释很多问题)。事实上,意识萎缩并不适用于所有精神分裂症患者。虽然大部分精神分裂症患者在发病前智力和工作记忆能力都很低下,但是有一部分患者的情况刚好相反,他们的智商非常高,在一段时间内还极富创造力。
最著名的例子是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约翰·纳什(John Nash)的案例,西尔维娅·纳萨尔(Sylvia Nasar)将他的故事写成一本书《美丽心灵》(A Beautiful Mind),后来被拍成好莱坞电影,轰动一时。当纳什的学术生涯正处于上升期时,他那天才的头脑出现了问题。纳什不再关注数学问题,而是将注意转向稀奇古怪的阴谋,制订各种华而不实的计划,产生偏执性妄想。
他会有各种很奇怪的想法。例如,他认为戴红色领带的人是“秘密共产党员”;他发疯般地跟同事抱怨,说外星人正在摧毁他的事业;甚至给华盛顿很多大使馆写信,声称自己正在组建一个世界性的政府,想与他们探讨一些问题;他还计划成为南极洲的君主。他的这些想法极其荒谬,虽然他自己认为很正确。很快,他的病情加重,最后变疯了。
纳什第一次精神病发作之前,精神上过于疲劳,长时间压力过大:繁重的教学任务,深奥的数学研究,加上他妻子马上要生孩子,都给他带来很大压力。
纳什的例子说明,小部分非常优秀的人总是在思考高难度的问题,这可能会导致精神失衡。像纳什这样的人很擅长发现结构,而且会长时间地关注一个主题,这使他们的前额叶-顶叶网络压力过大。一旦精神失衡的情况加重,他们会比其他人更容易产生复杂的偏执性妄想,这反过来又加重了他们的精神压力。
众所周知,几乎所有的精神疾病都是由压力过大引发的。纳什悲剧性的生活表明,压力会损坏最有才华的头脑,使人饱受噩梦般的折磨。为了深入了解精神疾病,我们需要知道压力是如何形成的,以及压力是如何影响意识和大脑皮层的。
我们在碰到很大的威胁,或者面临生命危险(如一辆失控的小车正向我们冲过来)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张力。一方面是采取行动:尽快做出决定,马上跑开。另一方面,我们不必匆促下决定,因为我们跑开时可能会撞上另一辆车,而且,我们也可以躲在一道坚固的障碍后面避开小车。我们的情感和思想都反映了这种张力。首先,我们感到恐惧,体内会产生某些化学物质,做好了逃离危险的准备。负责恐惧的杏仁核会抑制前额叶皮层的活动,因此我们不会想太多,马上就做出反应。其次,前额叶-顶叶网络对发生的情况会做详细、慎重的评估,如注意到我们虽然深处危险,但向我们冲过来的小车只是出现在电影屏幕上,事实上我们很安全。因此,处于半抑制状态的前额叶皮层可以反过来抑制杏仁核的活动,从而抑制了恐惧感,使我们能够重新控制自己的活动。
在我们现实生活中,杏仁核经常会获胜,而事实上完全没有必要。如果我们像祖先那样,生活在一个十分危险的环境中:经常被大型猫科动物追赶,被暴躁的犀牛和大象攻击,被凶恶的蛇咬,其他部族成员也会攻击我们,与我们对立的部落还会向我们开战,那么保持恐惧的心理是必要的,虽然我们还不能确定,长期处于恐惧状态对我们的祖先是否真的有利(一些极端的情况除外)。
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大部分情况下,意识与创新优越于本能的恐惧。我们每个人每天都面临潜在的致命危险:下楼梯时可能会摔死,过马路时可能会被撞死。但是我们知道这些情况不会经常发生,我们的日子照样过。智力不如我们的其他动物碰到这种情况的反应完全相反,如猫很可能在穿过拥挤的马路时,感到莫大的恐惧。
我们大部分人,尤其是发达国家的人,现在的生活比过去安全得多。但是我们还是会有这种源自进化遗传的原始的恐惧感:我们紧张某件重要的事情时,恐惧感就产生了,不管这件事是否会威胁到我们的生活。当我们要做一次公开演讲时,或参加一场锦标赛时,我们就会感到紧张。杏仁核会使前额叶-顶叶网络停止工作。这时,我们只注意到使我们紧张的事情,而意识不到其他事情,如在交谈过程中,我们会忘了回答别人提出的问题,因为回答问题需要意识的参与才能完成。
产生压力的主要原因是:我们将很多安全的事情看作具有威胁性的事情。产生这种情况,一方面是因为在控制思想和行为时,我们原始的无意识占了上风;另一方面跟我们的习惯有关,这些习惯是我们在平时应付类似情况的过程中形成的。
我们总是在寻找组块,这使我们成功地控制周围环境。但是应用到内在的情感世界,寻找组块的行为会遭到惨重失败。我们在生活中不断运用经过多年才形成的根深蒂固的组块,却经常低估这些组块的作用。我们刚出生时没有任何自我保护能力,只有少数几项本能,但是我们的大脑非常善于学习。实际上,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方面(如何行动,白天如何工作,晚上做何种娱乐活动)都属于我们掌握的众多组块之一。如在电话里向父母亲问好,我们刷牙的方式以及关电脑的方式,这些生活中的细节都是对过去的重复,具有某种结构,是种老套的策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精确地控制周围环境,才能意识到新的复杂事情并做出反应。
有些组块会使我们做出非理性的反应。比如,像我妻子这样的抑郁症患者,在测试中成绩不佳,这会让他们以为自己很笨。我和某些人说话时偶尔会感到紧张,不是因为他们将会对我说什么,或者他们曾经对我说过什么,而仅仅因为过去有一次我和他们说话时曾感到紧张,这种紧张感成了我无法摆脱的习惯。这些组块平时用得太多,以至于我们几乎意识不到,就如同打网球时我们几乎意识不到正手击球动作是如何完成的。
精神病患者的组块尤其具有破坏性。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像大部分正常人一样,错误地认为某一事件有巨大危险性,但之后他们还是不能发现其实根本没有危险。他们会将某一事件与危险相联系,形成组块,强化两者的关系。一旦产生这种想法,他们不断感到类似事件会造成巨大威胁。如果不想办法改善这种状况,情况会恶化。例如,如果某人在社交场合看上去很傻的话,他会为此感到恐惧。如果他养成习惯,拒绝参加任何社交活动,那么他永远无法克服这种社交恐惧。再如,某个人很在意脸上的一个斑点,每次见人都要画上浓妆,说明这个人在这方面很不正常。
我们在理解和创新方面颇具才华,但不幸的是,我们同样擅长通过各种方式给自己造成长期的压力和痛苦,不让前额叶-顶叶网络发挥作用,而是受杏仁核支配。如果我们经常面对压力和恐惧,杏仁核会过于活跃,从而对神经造成损害。这反过来会影响前额叶-顶叶网络的活动,使意识空间缩小,处理问题能力降低;控制力也受到影响,大脑过滤无用的情感和想法的能力变弱。
这种神经失调状态如果持续下去,会造成永久性损伤。例如,给抑郁症和焦虑症患者看让人害怕的刺激物,然后通过扫描仪观察他们的大脑活动,就会发现他们大脑的杏仁核活动加剧。即使他们在执行一项需要工作记忆或注意参与的任务,他们的前额叶-顶叶网络某些部分的活动也减弱了,好像这些区域的活动受到长期抑制。
因此,持续的压力或焦虑会使前额叶-顶叶网络停止活动,工作记忆不能正常运作,从而降低意识水平。在这种情况下,大脑会做出恐惧的反应,产生负面效果。杏仁核的活动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而前额叶-顶叶网络的活动经常被抑制。对精神分裂症患者来说,他们的神经系统本来就很脆弱,如果压力过大,会使前额叶的功能严重失调。这一机制对某些精神疾病尤其重要,如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焦虑症和抑郁症,患有这些精神疾病的患者在情感上饱受折磨。
冥想的作用
对精神病患者来说,压力会加重病情,有什么办法改变这种状况,从而使患者的前额叶-顶叶网络而不是杏仁核起主要作用?药物治疗的效果很有限,更切实可行的办法是改变生活方式,如避免那些会给人带来压力的活动(做到这点很不容易),提高睡眠质量,经常运动等。这些活动能缓解精神疾病症状,或者防止精神疾病发作。有一种简单的精神活动能使上述这些对抗压力的方法黯然失色,那就是冥想(meditation)。这种方法通常被认为过于深奥、不够科学,但冥想确实有助于改善任何精神方面的问题,不管是精神疾病还是由日常生活压力带来的痛苦。
冥想并不神秘。虽然冥想有很多类型,但在我看来最纯粹、最简单的形式反而最有效。最理想的冥想形式是:意识到的东西尽可能地少。
我们可以通过两种方式关注世界:一种方式是集中注意在各种想法、思想、事实或我们感觉到的事情上;另一种方式是直接关注我们的感觉,没有任何想法,静静地沉浸在对某事的体验中。
当我们爬上山顶,看着被积雪覆盖的山峰,会感到一种平静,并惊叹大自然的美丽。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方式是:计算每座山峰的体积,从不同方面推测每座山的名字,判断周围岩石的地质特征。前一种方式采取的是开放、平静的视角;后一种方式使我们的思想变得很忙碌,考虑的内容很具体,跟感觉无关。平静地感受大自然的美丽,就是一种冥想的状态。
让一个人在20分钟内什么都不做,这听上去很傻,很乏味。但是如果你试着这么做,会发现其实根本不沉闷。闭上眼睛,全身心地感受黑暗,或者盯着一堵空白的墙,或关注某样细小的事物,然后告诉自己,你此刻关注的对象非常吸引人。刚开始的时候比较难坚持,因为你会想来想去,但是过了一会就会发现,一段时间内什么都不想很容易做到。
冥想的方法很有效。不管持续很短一段时间,还是几个月,甚至几年,冥想都能使大脑产生重大变化。而且,冥想引起的大脑变化与由于压力及精神疾病引起的变化恰好相反。
与焦虑和压力引起的大脑变化完全相反,冥想会增强前额叶-顶叶网络的活动,尤其是外侧前额叶皮层的活动。这间接证明了冥想确实能够提高意识能力。
如果坚持冥想长达几年,会永久改变前额叶-顶叶网络,使其更高效地运作。与抑郁症和焦虑症产生的后果不同,长期冥想会使前额叶-顶叶网络的作用加强,杏仁核的作用被抑制。出现这种状况,可能是由于经过长期冥想,前额叶-顶叶网络已经具有很强的控制能力。甚至有证据表明,长期冥想可以使前额叶皮层变厚;而人年纪大了后,前额叶皮层会变薄,长期冥想能够防止出现这种情况。同时,压力过大的人在经过两个月的冥想后,负责恐惧的杏仁核会缩小。
上述这些结果与长期冥想的人的陈述一致。据这些人的说法,冥想使他们变得平静,恐惧感消失了,能够更好地管理痛苦和烦闷的情绪。他们的意识和精神控制能力都得到增强,能更灵活地处理现实生活中或内心世界的问题。他们形成新的注意习惯,不再关注头脑中过于复杂的组块,这样就不会沉溺在过去一些无益的想法中。冥想对形成情感习惯所起的作用尤其明显:冥想能够驱逐那些盘踞在我们无意识中让人痛苦的情感。
如果冥想真的能极大提高意识能力,而意识与注意和工作记忆关系密切,那么由此可推论出:冥想有助于高效完成与注意和工作记忆相关的任务。研究结果证实了这一点:长期冥想确实有助于更高效地完成与注意相关的任务,工作记忆技巧与空间处理能力也得到提高。奇怪的是,长期冥想可以使一个人需要的睡眠时间缩短,这可能是由于神经活动加强的缘故。
但是,一个人并不一定需要经过多年的冥想才能产生积极效果。例如,菲德尔·泽丹(Fadel Zeidan)和同事发现,只要经过4个时间段的冥想,就足以减少疲倦感,并提高工作记忆能力。唐一源(Yi-Yuan Tang)和同事做的一个实验发现,经过5天冥想,被试能更好地完成与注意相关的任务(这项任务是为了评估被试处理矛盾事物的能力而设计的)。除了认知能力提高以外,被试还觉得焦虑感、抑郁感、愤怒感和疲倦感都减轻了。
因此,对正常人来说,冥想可以缓解压力,集中注意,更高效地完成高难度的任务。因此,毫不奇怪,冥想逐渐成为对抗抑郁症、焦虑症、严重疼痛、精神分裂症及其他精神疾病的有效方式。
恢复意识的不同方法
我们具有惊人的意识能力,使我们理解世界,并发明很多复杂的工具来控制世界。不仅如此,我们还拥有丰富的经验。然而,为此我们要付出痛苦的代价。由于我们的生命周期较长,有些创伤是不可避免的,我们有很长的时间来体验悲伤和快乐。但是,与其他生物相比,人类所患的精神疾病的种类最多,后果最严重。精神疾病像心脏病和肺病一样,都会损害我们的健康,我们为丰富的意识付出了惨重代价。自闭症与其他精神疾病不同,是由于意识过剩造成的,而其他精神疾病则是由于永久的或暂时的意识萎缩造成的——患者的工作记忆能力降低,注意不能过滤掉无用的思想和感觉,这使患者思维结构出现异常和混乱,加重了精神疾病。
研究者想出了很多方法减轻症状,每种方法都从不同角度努力使患者的意识恢复到正常水平。目前一些药物能够改善神经递质系统失调,使前额叶-顶叶网络以最佳的状态运作。今后,精神疾病的诊断应该重点关注神经系统的失调,并研制出有效治疗神经系统失调的药物。认知训练和冥想是提高工作记忆能力和注意的辅助手段。所有这些方法都有助于患者更好地控制自己的精神世界。
精神疾病的症状和有效治疗方式都强化了一种观念:前额叶-顶叶网络将注意和工作记忆系统相联结,从而产生了意识,而意识的主要作用是寻找模式。
一些初期的治疗方法还应用于临床,我们希望这种情况很快会得到改善。深刻认识到每种精神疾病都与意识异常密切相关,会给精神疾病治疗带来新的突破性进展。今后,我们要更多关注精神疾病的治疗,尽可能提供各种资源,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战胜精神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