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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话4准则:数量、质量、方式、关联

2020年10月22日  来源:思想本质:语言是洞察人类天性之窗 作者:(美)史蒂芬·平克 提供人:oujiao81......

假如有人这样谈论一场音乐演出:“温特伯顿女士发出了一串类似于《再见英格兰玫瑰》的音符。”那么你很可能会把他的话理解成对歌手演唱水平的挖苦。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因为那位评论者选择的是一种冗长遁词的说法,他并未直接使用“演唱”这一音乐术语,于是我们便假设,他如此拐弯抹角一定是另有隐情,换句话说,他是在暗示,歌手的表演并未达到“演唱”这一术语所定义的一般标准。

这个例子出自哲学家保罗·格莱斯(Paul Grice)最重要的论文之一《逻辑与会话》(Logic and Conversation),它是我们用心领悟言外之意的一个实证,领悟言外之意的能力是人类智力的一部分。格莱斯的论述始于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即“且”、“非”、“或”、“所有”、“部分”这类逻辑术语在日常语言中的含义与它们在形式逻辑中的含义是不对等的。在日常交谈中,“他坐下来,并(AND)告诉我他曾是个共和党人”意味着,他不只做了两件事情(and,和)的逻辑意义,而是按照这句话的顺序先后做了两件事情(首先坐下,然后告诉);“要钱还是(OR)要命”意味着,你要么保住钱,要么保住命,但不能两者兼具,而按照严格的逻辑意义来说,在均为真的情况下,由“或”连接的两个析取条件是可以同时存在的。从逻辑学上看,“马就是马”(A horse is a horse)是一种循环逻辑,因此它毫无意义可言;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却利用这些重言式来表达一种明确的目的,比如,利用它来解释大多数马都具备马所特有的一些原型属性。

格莱斯无意指责普通说话者的粗心大意或缺乏逻辑。相反,他意在指出,语言在会话中的使用是有其自身的合理性的,这种合理性根植于会话双方在传达信息时的合作需要。说话者默默地遵守着“合作原则”(cooperative principle),他说:“他们按照会话方向和即时目标来调整自己的话语。这就需要说话者对其听话者的知识和预期进行监控,此外,他还要预期她对自己话语作出的可能反应。”(顺便说一下,本章中,我将用“他”来指称说话者,用“她”来指称听话者,这么做只是为了帮助读者搞清楚到底谁是谁;这也是语言学文献中一种约定俗成的指称方法。)在此基础上,格莱斯提出了4条会话准则(maxim),以此进一步充实并具体化他所提出的合作原则。他同时指出,在交际过程中,这4条准则是人们默默遵守的(或应该遵循的)戒律(commandments)。

【样式五】数量准则(Quantity):

● 所说的话语不要少于会话要求。

● 所说的话语不要超过会话要求。

【样式五】质量准则(Quality):

● 切忌说自认为是假的事情。

● 切忌说缺乏证据的事情。

【样式五】方式准则(Manner):

● 切忌晦涩难懂。

● 切忌模棱两可。

● 务必言简意赅。

● 务必言而有序。

【样式五】关联准则(Relevance):

● 务必息息相关。

乍看起来,这些准则可能会让你觉得有点荒唐。它要求人们只说证据确凿的事,不可赘言晦涩,说话要切题,思想阐述要有条不紊,但假如人们真的履行了这些准则,那我们的学术界、政府、酒吧等公共场所就会被一股诡异的寂静所笼罩。不过还好,这4条准则并不都那么荒诞,我这么说主要有以下两方面的依据。

毫无疑问,人们既能做到少言寡语,也可以滔滔不绝;既能嘘寒问暖,又可以漠不关心;他们既能艰深莫测、模棱两可,又能分星擘两、旗帜鲜明,甚至可以完全远离主题,漫无边际地高谈阔论、喋喋不休。尽管如此,如果你仔细观察人们的谈话,你就会发现,实际上,他们并不会淋漓尽致地发挥自己那份语言天赋。举例来说,假如我向一个朋友咨询如何在线购买电影票,他肯定不会先教我如何打字,或者简单地说一句“上售票网呗”。他也不可能告诉我个色情网站,或凭直觉胡编乱造一个网站地址,比如www.buymovieticketsonline.com。当然,他更不会为了回答我的问题而花上半小时的时间,大谈特谈网络是如何改变人们的生活的,或者香煎鳕鱼是如何烹饪而成的。人类所有这些语言天赋都不应该被看成是理所当然的。电脑和语音菜单系统有时也会迟钝得令人抓狂;还有那些针对对手而非同伙的法律措辞,它们更是繁杂琐碎。在阅读和聆听的过程中,人们之所以能够领会语者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意,排除话语中参杂的非目的性歧义,并将其中的关联串起,正是因为他们“某种”程度地遵循了这些准则。2002年的一次跨国网络调查评选出了当年全球最搞笑的一则笑话,该笑话讲述的是,两个终于从丛林中跋涉出来的猎人,其中一人由于体力不支停止了呼吸。他的同伴用手机拨通了紧急救助电话,并带着哭腔喊道:“我的朋友死了!我该怎么办?”接线员说:“别慌,我来帮你。首先,你得“确认/确保”(make sure)他死了。”一阵沉寂过后,一声枪响,然后猎人说:“已确认,现在我该做什么?”两百万读者被逗得捧腹大笑,为什么呢?原因就是,猎人未能用格莱斯准则去理解make sure(确认/确保)这一有歧义的短语。

当观察这些准则被违反的情况时,你会发现,它们才是这些准则在会话中应用得真正有趣的地方。就说话者而言,他本人往往会无视这些准则的存在,并指望听话者能根据合作原则来解读他们的意图。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将评论者的“发出一串音符”解读成对表演者的挖苦的原因所在。这里,评论者违反的是“方式准则”(即他没有做到言简意赅)。就听话者而言,她往往会假设,说话者正在为自己提供一种评价信息,于是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即说话者在向自己暗示,这个演员的表演是不符合标准的。这一推理路线被格莱斯称为“会话含义”(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会话含义并不是逻辑上所说的必然;评论者完全可能毫不矛盾地取消对方的这种推理,他可以接着说:“这是我这些年来听过的最华丽的音符。”但是,假如没有这段附加文字,那么该评论者就是刻意将自己的言外之意留给听者去解读了。

会话含义强化了人们对综合多种间接言语的理解。在电影《莎翁情史》(Shakespear in Love)中,威尔兴奋地讲述着他新剧本的剧情:

因为杀死了朱丽叶的亲戚伯尔特——就是杀死了罗密欧的好朋友茂丘西奥的那个人,罗密欧被流放了。见证他俩婚礼的那名修道士给朱丽叶喝了一剂药水。这是一种神秘的药水,它让朱丽叶看上去像死人一样。然后他们把朱丽叶放在凯普莱特家族的坟墓里。如果罗密欧能再次来到她的身边,她就会苏醒过来,并仍然深深地爱着他。厄运作祟,当消息传到罗密欧的耳朵时,它早就面目全非了,罗密欧得到的只是朱丽叶的死讯。于是,他去药店买了致命的毒药。他走进了坟墓,向死一般冰冷地躺在那里的朱丽叶告了别,然后喝下毒药,静静地躺在她身边,死去了。随后醒来的朱丽叶看见躺在身边的罗密欧,拿起他的短剑自刎了。

一个制片人说:“嗯,这会让观众们捧腹大笑的。”这里威尔所违背的是格莱斯的“质量准则”,很明显,他说的不是真的。不过,多亏了格莱斯的会话含义,听众会理解他想要表达的是,这个剧本过于悲情了。事实上,这也是隐藏在反语和讽刺等修辞手段背后的基本逻辑,当然还包括夸张和贬低等修辞格。

对剩下三条准则的违反可以用来解释其他一些修辞格(在第2章中,我们已经讨论过其中一些情况)。当一封推荐信的写作者说她推荐的这位学生有着一头极好的头发时,她实际上是在刻意违反“关联准则”,以此来暗指这位学生在学习上的平庸——这就是言不由衷的恭维。而当一个学生的文化衫上写着“我在哈佛上了四年学,也不过如此而已”,这种对“数量准则”的违反,暗示着他认为人们过誉了哈佛,或者自己是一个很酷、很超然的家伙,又或者两者都是。

格莱斯是从一个毫无生气的逻辑世界来谈论会话的,他基本没有谈及为什么人们要煞费苦心地暗示他们的言外之意,而不是直截了当地把它们表达出来。别忘了,人类每天要做的不只是将信息传输到其他人的头脑中,他们是社会动物,还要顾忌自己留给他人的印象。这就是他们拐弯抹角的原因。一个会话含义包含两层意思:字面意思(有时称为句子含义[sentence meaning])和意欲传达的信息(有时称为语者意思[speaker meaning])。句子的字面意思当然要起一些作用,否则说话者一开始就不必费心去使用它了。在我们刚刚谈到的那些会话含义中,意欲传达的信息始终是消极的,而字面意思却是积极的,或者中性的。也许说话者是在试图传达一种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的效果——他们既不想给人留下牢骚满腹或愤世嫉俗的印象,又不想放弃抒发自己愤懑的情怀。心理学家艾伦·温纳(Ellen Winner)及其同事的研究表明,善于利用讽刺手法表达批评的人(“你刚才那场游戏玩得也太棒了点吧”)给人留下的印象要比直言不讳的人(“你刚才那场游戏玩得太烂了”)好得多。与心直口快的人相比,人们会觉得善于利用讽刺的人不那么易怒、不那么爱挑剔,他们倾向于更加自控。当然,对于那些遭讽刺的对象来说,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安慰,因为来自一个睿智评论家的批评远比一个脾气暴躁者的更具杀伤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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