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是我酝酿了很久之后写的。早在梦馨出生不久,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不能伴随她长大,我会和她聊几件事,关于对贫穷的认识就是其中的一件。当然,这件事我一直没做,而我也一直看着她健康地长大成人。在她快初中毕业的时候,我觉得她可以理解大人的事情了,便和她进行了一次谈话。这封信是谈话之后写给她的。
梦馨:
爸爸今天和你讲一个你未必喜欢听,也未必觉得和你的生活很贴近的话题,关于贫穷。那天我问你,是否觉得财富到处可见,以至于不需要花多少努力就能获得。你觉得或许如此,因为你周围的同学从来没有为生活不下去发愁过。这是一件让我很担心的事情。你知道,并非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都能像你一样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你需要了解这个世界,需要知道有很多人正在等着被帮助,需要知道人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过好的生活。
2015年,你姐姐梦华毕业的时候,她的老师在毕业典礼上的演讲,我至今记忆犹新。她让所有的学生往四周看看,正当大家(包括学生和家长)都感到莫名其妙并且开始往四周张望时,这位老师说:“你们必须知道,周围的人和你们不一样,没有那么好的受教育条件。再往远处看,其他国家的人和我们(美国人)也不一样。”继而,她谈到了贫穷这个话题。
贫穷对我来讲并不陌生,我从记事起懂得的第一个概念就是贫穷,这和你完全不同。但是我知道,你无法感受这个概念,从某种意义上讲,你和我不平等。
每次我到杰弗逊纪念堂,或者读《独立宣言》,他的这句话就在我耳边回响——“我们认为这是一个不证自明的真理,所有人生来都是平等的”。是的,这是一个多么美好而崇高的理想。然而,由于国家和家庭的原因,每个孩子生来并不平等。如果说梦华出生时还是我和你们母亲非常短暂的相对艰难的时期,那么你则是含着金钥匙降生的。你们从记事起就不知道贫穷为何物,这是你们一生至今最大的欠缺。只有了解贫穷,才能让自己免于贫穷,才会有意愿让更多的人免于贫穷,让美国国父的理想变成现实。
我从记事起,就饱受物质匮乏的痛苦。虽然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讲,所有人都应该有免于匮乏的自由,但是大多数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末的中国人其实没有这个自由。我小时候,因为赶上“文化大革命”,十年动乱,社会状况可想而知。你的爷爷、奶奶不得不去农场劳动,因此我不得不被寄养在我的爷爷、奶奶,也就是你的高祖父母家。他们生活在南京,中国的一座知名城市。我的爷爷、奶奶没有正式工作,全靠我的父母,也就是你们的爷爷、奶奶,以及他们的兄弟姐妹寄钱养活,生活是不富裕的,勉强维持温饱而已。那时,鸡蛋以及任何肉类食品都是奢侈品。这种情况并非他们的个例,中国那个年代几乎家家都是这样穷困。南京是中国的一个省会城市,生活条件在中国还算上等,尚且如此,生活在中国小城镇和农村的人就更加艰难了。
我最早的记忆从1971年夏天开始,那时我4岁多。我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脑子里对父母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因为他们都在农场劳动。很遗憾,世界上几乎找不到描述他们当时生活的文学作品,可以让你了解一下他们当时艰苦的生活。如果你们读一读讲述沙皇俄国时期那些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苦役的生活的作品,就能了解他们的境况了。因此,他们没有和我在一起并非不爱我或者对我不负责任,而是不想让我过那种连健康都得不到保障的生活。你生活在美国,对父母和子女分开这种事难以置信,我讲这些是想让你更好地体会在艰难时世很多父母的不得已。今天,中国农村很多外出打工的家庭,依然面临父母和子女分离的困境。我在南京,虽然生活艰苦,但毕竟有基本的生活保障。当然,更是因为我年纪尚小,其实对那段生活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也就对贫穷没有太多印象。但是,从1971年冬天开始发生的事,却让我终生难忘。
那时,我的父母,也就是你的爷爷、奶奶,来看我了,家里的人突然多了起来。由于和父母分离长达两年,其间,几乎从未谋面,因此他们对我来说和陌生人一般。对我来讲,父母只是一个词而已,我认识的亲人只有爷爷、奶奶。没过几天,我便接受了父母。父母是来接我回北京的,那是我的出生地和父母工作的城市。作为中国的首都,北京在那个年代被它以外的人描述成天堂,其实,当年的北京充其量只相当于今天中国的一个三线城市。南京的小伙伴们都很羡慕我,因为他们听说我在北京会住在楼房里,我自然也对去北京充满了向往。
一周后,我和父亲坐火车去北京。据我父母讲,当爷爷送我到火车站时,我痛哭不已。这些我已经不记得了,记得的只是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虽然从南京到北京只有1100多公里的路程,但是火车开了整整一天。到了北京,已经是深夜,父亲的同事——他们在农场共患难的朋友——到火车站来接我们。来的人很多,他们把我从一个人的怀里送到另一个人的怀里,以至于我当时已经蒙了,在此之前,我还没有同时接触这么多成年人。我们在北京的家,是一间只有11平方米的小房子。我们一家三口就住在那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没有自己的水房和厕所,更没有淋浴设施。因此,你不要觉得每个孩子都会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卧室。那个大学的职工宿舍楼每层住着三四十家人。其实,这个条件已经比南京的家好了不少,所以我还是感到非常新鲜和高兴。
不过,我在北京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我们全家三口就被送到了四川,一个远离北京1800多公里的地方,你把那个省想成是美国的科罗拉多州就好了。那里没有城市,只有在一片乡村空地上建起来的一个小校园,而那个小校园四周除了农田就是荒山。那里没有商店,最近的百货店在离校园三公里远的小镇上,只有7–11那么点儿大,里面也买不到什么东西。更重要的是,你的爷爷、奶奶也没有多少钱买东西。当时,他们的收入加在一起是每月100多元,按照当时的汇率算,是70美元左右,还不够你今天听一场音乐会。这点儿钱需要非常仔细地花一个月,除了我们三口之家的用度,你的爷爷、奶奶每月还要挤一点儿钱给他们的父母。很快,你的叔叔也降生了,家里的钱就更不够花了,以至于你的爷爷、奶奶不仅很快用完了过去十多年的全部积蓄,而且到每个月的月底的时候,必须靠借钱度日。我很快也从一个略微挑食的孩子变成见了什么食物都流口水的孩子。你如果看见那个时候的我,可能会觉得我没有教养。因此,你今天如果见到穷孩子表现出的对物质的某些贪婪,不要太责怪他们。
在那个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吃饱已经成为一种奢望,更不用说吃好了。我直到十几岁,不知道海鲜为何物,一年吃的糖果和点心加起来不会超过两斤。我和你的叔叔虽然有一些玩具,但是少得可怜,一个不大的盒子就全装下了。我周围的同学比我也好不了多少,钱叔叔的家境比我们家好些,他的爷爷、奶奶在上海,时不时还能给他们寄点儿东西来,但是他们家也没有什么玩具。有一次,他把一枚铜扣子借给我玩儿,我不小心弄丢了,他非常难过,堵到我们家门口让我赔。那枚铜扣子当时不过只值一分钱,不到1/5美分,但是我真的没法赔,因为在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一枚小小的铜扣居然没有地方可以买到。你可能觉得我们很可笑,但是我们当时的生活,比校园外的孩子依然不知道要好多少。
我们校园周围都是农村,那里的孩子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冬天也没有棉衣穿。更可怜的是,他们一年四季都光着脚。如果有一双草鞋,就算他们的奢侈品了。这些孩子很少有机会上学,因为他们需要放牛,帮助家里做农活,以便家里能多挣一口饭。由于当地的农民根本吃不饱,更没钱看病,因此三天两头能看见出殡的队伍。
这就是我从记事起的经历,几十年来,我一直无法忘记这些事情。贫穷可以让一些人沉沦,却可以让一些人奋起。我从小学习的动力,便是将来有机会离开那个贫困的地方,更不要沦落到务农的地步。所幸的是,贫穷有贫穷的好处,使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分心。不像今天的孩子有太多让人分心的东西和分心的事情。由于可以集中心思读书,才让我一辈子在学业上非常顺利。长大后,为了保证自己不再回到那种贫困的生活,即使我后来生活富裕了,依然不敢松懈,也不会像赌徒那样投机。
当时,有这种想法的并非只有我,我周围的伙伴都是如此,我小时候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氛围中。很多时候,改变自己命运的原动力和来自同伴的压力能激发一个人的本能,这比任何外在条件和辅导更管用。靠着这样的动力,我从极度贫困走到今天,算是小有成就,而且还在往上走。我周围聚集着一群像我这样的人,他们的起点都和我差不多。虽然每个人走的道路有差别,进步的速度有快有慢,但是大家都有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经济状况的原动力。
在中国,靠自己改变经济地位是一件值得荣耀的事情,吃福利既不可能,也为大家所不齿。四川农村那些和我同龄的孩子,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是,依然有人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命运。四川号称天府之国,在中文里的意思是像天堂一样的地方。因此,当中国开始鼓励勤劳致富后,那里的很多人靠自己的双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当然,也正如亚当·斯密所说的,他们在改善自己生活的同时,也改变了那个穷困的地方。
贫穷是一把双刃剑,既会给人动力,也会让人沉沦。关于第二点,等你大一点儿,我再和你讲。今天,你只要记住,世界上有穷人,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完全不一样,我们要关心他们。我自己也曾经非常贫穷,但贫穷不是错误,我们不能因为他们穷就觉得那是因为他们不努力。事实上,穷人常常更有动力改变自己的经济地位。我们的关心和帮助可以使更多的人富裕起来,当这个世界上有越来越多的人富裕起来后,它也就变得更安全了。
你的父亲
201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