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记忆常常不靠谱
大脑和身体在我们的一生里改变了这么多,但就像时钟时针的变化一样,要察觉这些变化很困难。例如,每4个月,红细胞就彻底更替一遍,皮肤细胞每几个星期就换一轮。在7年左右的时间里,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就会彻底由其他原子取代。从物理层面来说,你在不停地翻新,变成一个全新的你。幸运的是,或许有一个恒定的元素连接着所有这些不同版本的你:记忆。记忆说不定能担此重任,成为编织起你身份形象的线索,令你成为你。它是你身份的核心,提供了连续的、独一无二的自我意识。
然而这其中或许也存在一个问题:连续性会不会只是幻觉?想象一下,你走进一个公园,与不同年龄的自己相会。公园里有6岁的你、青春期的你、20多岁的你、50多岁的你、70多岁的你,以及生命最后阶段的你。在这种情境下,你们可以坐在一起,分享相同的人生故事,梳理出你唯一的那一条身份线索。
但真的能做到吗?你们的确有着相同的名字和历史,但事实上,你们其实是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价值观和目标。你们人生记忆的相同之处说不定比你预想的还少。你记忆中15岁的自己,跟你真正15岁时不同;而且,对同一件事,你有着不同的回忆。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记忆就是这样的。
假设一个人可以按不同的年龄化为分身,所有这些分身都能认同同一段记忆吗?如果不能,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记忆并不是一段视频,不能准确地记录你人生的每一个瞬间;它是来自往昔时光的一种脆弱的大脑状态,你要回想,它才浮现。
举个例子:你来到一家餐厅,为朋友过生日。你经历的一切,触发了大脑特定的活动模式。例如,有一种活动模式,由你和朋友之间的对话触发;另一种模式,由咖啡的气味激活;还有一种模式,由美味的法式小蛋糕的味道激活。服务员把拇指放在你的杯子里,是又一个难忘的细节,触发又一种神经元放电模式。在海马庞大的相关神经元网络里,所有这些模式集群彼此连接,反复重播,直到连接方式最终固定下来。同时激活的神经元会建立起更有力的连接:一同启动的神经元,连接在一起。由此产生的网络,是该事件的独特标志,代表了你对生日聚会的记忆。
你对一起事件的记忆,由参与体验细节的独特细胞集群再现。
假设6个月以后,你吃到了一块法式小蛋糕,味道就跟你在那次生日聚会上吃到的一样。这把特殊的钥匙,能够解锁相关的整个网络。最初的集群亮了起来,就像整座城市的灯都点亮了。突然之间,你回到了那段记忆里。
虽然我们并不是总能意识到这一点,但记忆或许并不如你期待的那么丰富。你知道朋友们在那里:他穿的一定是西装,因为他总是穿西装;另一个女性朋友则穿着蓝色的衬衫,不对,也可能是紫色的,说不定是绿色的。如果真的深究那段记忆,你会意识到,你完全不记得餐厅里其他食客的细节,尽管当时是满座。
所以,你对生日聚会的记忆已经开始褪色。为什么?因为你的神经元数量有限,而且它们都需要从事多重任务。每个神经元参与不同时间的不同集群。你的神经元在关系不断变化的动态矩阵中运作,繁重的需求不断要求它们跟其他神经元连接。所以,随着这些“生日”神经元协同参与到其他记忆神经网络里,你的生日聚会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记忆的敌人不是时间,而是其他记忆。每一件新的事情都需要在数量有限的神经元里建立新的关系。然而,褪色的记忆在你看来似乎并未褪色。你感觉,或至少以为,完整的画面始终存在。
你对那件事的记忆更是值得怀疑。比方说,聚会之后的某一年,你的两位朋友分手了。回想起那次聚会,你现在或许会错误地记起两人的关系当时就亮了红灯。那天晚上,他是不是比平常更安静?两人之间好像有些尴尬的沉默?这些细节很难说得准,因为你神经网络里的相应知识改变了相关的记忆。你情不自禁地用现在涂改过去。因此,对同一件事的感知,在你人生的不同阶段很可能有很大差异。
加利福尼亚大学欧文分校的伊丽莎白·洛夫特斯(ElizabethLoftus)教授进行了一项开创性的研究,发现了记忆的可塑性。她展示了记忆有多么容易受到影响,从而为记忆研究领域带来了巨大变革。
洛夫特斯设计了一项实验,请志愿者们观看车祸的影片,接着问他们一系列问题,测试他们记住了哪些内容。她所问的问题,影响了志愿者们的答案。她解释说:“我使用了两种问法:其一是,两车相碰时,车速有多快;另一种是,两车相撞时,车速有多快。目击者们对速度做出了不同的估计。我用‘撞’字的时候,他们认为车速更快。”诱导性问题可以干扰记忆,这令她大感好奇,于是她决定再做进一步的探究。
有没有可能植入完全虚假的记忆呢?为了寻找答案,她招募了一群参与者,让团队接触其家人,了解这些参与者从前的生活点滴。掌握了这些信息之后,研究人员针对每一名参与者拼凑出来4段童年故事。有3段是真实的。第4段故事包含了若干似是而非的信息,但完全是编出来的。它讲的是小时候在购物中心迷路,在一位和善的老人的帮助下,最终跟家人团聚的事。
研究人员通过一系列的访谈,把这4段故事讲给参与者听。至少有1/4的人声称自己还记得商场迷路事件,尽管它从未发生过。不止如此,洛夫特斯解释说:“他们一开始也许只‘回想’起一点儿。一个星期之后,他们回忆起来的内容更多了。他们还会说起救了自己的老妇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细节被悄悄填入虚构的记忆里:“老妇人戴着一顶很夸张的帽子”“我抱着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妈妈急得都快疯了”。
所以,不光有可能往大脑里植入虚构的新记忆,人们还会欣然接受它,为其点缀细节,不知不觉地把幻想编织进自己的身份认同里。
我们都很容易受到这种记忆的摆布,洛夫特斯自己也不例外。原来,在她年纪还小时,母亲在游泳池溺水身亡了。多年以后,她和亲戚的一番对话引出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实:是洛夫特斯在泳池里发现了母亲的尸体。这个消息把她吓坏了,她根本不知道,事实上也根本不相信。但她这样说道:“从那次生日宴会回家以后,我就开始想,说不定真是这样。我开始寻思其他我还记得的事情:比如消防员来了,给了我氧气。或许我需要氧气,是因为我发现尸体后太受冲击?”没过多久,她脑海中就浮现出母亲在游泳池里的情形了。
但又过了一阵,亲戚给她打电话,说是自己记错了。发现尸体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姑姑。于是,洛夫特斯得以拥有了一段属于自己的虚假记忆,细节丰富且印象深刻。
我们的过去并非一段段忠实的记录。相反,它是一次次重构,有时几乎是编故事。我们回顾自己的人生记忆时,应该带着这样的认识:不是所有的细节都准确无误。一些细节是别人讲给我们的,另一些是我们自己补充的,我们认为当时肯定就是那样。所以,如果你完全根据自己的记忆来回答你是什么人,你的身份就变成了一段奇异的、不断变化的、不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