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第一章里已说过社会结构是有一定的人口容量。这其实是一切有结构的体系的通性。所谓结构,所谓体系,就是指各分子的存在依赖着别分子的存在。它们各自据有一定的地位,互相关联,互相维持。社会有结构,因为各个人的生活是互相依赖,所有的行为是须和别人的行为相配合的。一个结构所能容纳的分子必须有地位安置,不然就格格不入了。社会里的个人并不是堆积而是组合。因之社会的容量受着结构的限制。
社会有一定的容量在战时最为明显。战时的动员就是调动社会各部门人口数量的配合。战争是一件临时发生的社会大事,有关生死存亡。每一种战争都需要一种能担负这事务的社会结构。战争里要多少作战人员依着战争的性质、战场的广阔而决定。一定数目的作战部队必须多少补充的预备部队。这也决定了每一时期要训练多少壮丁。要维持这个数目的军队能在战场上依着计划作战,就得有一定数目的工人在工厂里制造军火和装备,有一定数目的农民在田地上耕种,生产粮食,有一定数目的矿丁在矿山里发掘原料,有一定数目的司机在公路上开汽车,在铁路上开火车,在海面上开轮船,在天空里开飞机。……现代的战争必需有详尽的统计和计划。人数的调遣是最高统帅部作战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战争结束就有所谓复员,这是要把社会结构改弦更张,各部门的人数必须加以重行分配。若是不预加计划,就很容易发生失业的恐慌。这里我们最容易看得明白每一个不同的社会结构有它适当的容量。人数过多或过少都会出毛病,所谓出毛病就是社会上有许多人不能得到工作,生活发生困难,或是人手不够,社会事业发生停滞。
以往论人口的学者很少注意到人口数量和社会结构的关系。早年的马尔萨斯就是个接受“将错就错”论的人。在他,生育是自然现象,人像苍蝇一样会不断地繁殖。人多了食料不够,吃不到饭的人因穷因营养不良而死去,为要争食料,大家抢饭吃,发生战争。他最后是主张积极性地限制人口,使大家能安居乐业,不必在饥荒战争中去解决人口问题。但是他理论的出发点是把人类看成和其他动物相同的,也就是说他忽略了人类生活所赖的社会结构。人口的消长并不是自然的生物现象,也不是食料的多寡,而是决定于社会结构的性质。马尔萨斯对于人口的预测没有实现。在十九世纪人口增长极快,而到了二十世纪,经济发达,食料日增的情形下,西欧各国反而闹人口降落。在中国和印度却始终保持着庞大人口,虽则他们的生活程度巳近于生存线。依马尔萨斯的说法好像人口在可以得到食料的时候,必然会增加的,和苍蝇一样;因之人口必然在最低的生活程度上过日子。依我在本书中所提出的看法则不然。人口的数目是依当时当地的社会结构的需要而决定的。若是一个结构里需要的人数多,物资少,这结构中的人甚至可以在半蛰的状态中过着不得饱食的生活;相反,若是一个结构只需少数人口就能维持,尽管食料丰富,也不会依几何级数的速度去生孩子的。
我在(禄村农田)一书里曾特别重视农作里劳力的需要和分配。在以体力来耕种的技术下,在农忙的季节里即使动员全村的劳力还是不够。换一句话说,为了要维持农作的劳力的需要,虽则这需要只发生在一个很短的期间,农村里不能不养着大量的人口。在这种人口就是生产动力的经济结构中,地狭人众的现象是避免不了的。在以蒸汽,电气等作动力,以机械作工具的经济结构中,如现代的西洋.社会结构所需人口的数目降低了,人口渐减的趋势也日见显著。我在这里固然不能用数字来说明每种社会结构的容量有多少,但是若从这个观点去研究这问题是可以有结果的。
看法的不同,使得在人口问题的对策上,因之也有所差别。世界各国的政府因为不同的目的时常采取奖励和限制人口的政策,但是效果时常是并不太显著的。当然政府可以禁止出售节制生育的书籍和工具,但是在这方面官方所能做到的很有限。至于奖励则更不易见功。除非政府在经济上谋改革,否则人口消减的趋势是不会改变的。以中国的情形说,我是一向主张推广生育节制的。中国人口太多,资源不足是事实。依现有情形维持下去,中国人民的生活程度是无法提高的。但是现在我觉得单单推广生育节制的知识,并不见得能减少人口。人口众多是症候,而不是病源。除非中国农业里能采取别的动力,不依赖体力劳动,人口才能逐渐减少。
在这里我们还得注意到人口问题的另一方面,我在上面说每一个社会结构有它一定的容量,这是指在社会中有职位的人面说的。在人类社会结构中可以容许,而且必然有没有职位的人生活着。因之一社区的实际人数必须连这些人也算进去,所以实际人数和社会结构的关系也有了相当的伸缩性。没有职位的分子包括没有就业的孩子们,和在结构变动中退伍的失业者,以及衰老的人。
这个社会结构的附属外围是人类社会所必需的。社会结构中有缺位时,不能临时去找--个填补的人,因为在社会上能担任工作的,在分工合作体系中能参加一分子的,必须先有一番训练。从个人说,他固然是生在社会里的,但是他必须经过一个学习时期才能在社会中得到正式的社员资格。在这一个预备时期,他要依靠成人给他生理的和社会的抚育。人类学习时期既然比其他动物都长,所以人类社会的整个结构中总有两个部分:一个是分工合作以谋维持社会生存的中心结构;一是培植社会分子的预备机构,也就是中心结构的附属外围。在这外围里有着大批等待加入中心结构的候补员。
在这里我还得进一步指出:以个人说,候补时期的长短并不是一定的;以社会说,预备机构的容量伸缩也相当大。我们知道,社会性的成年并不等于生理性的成熟。生理性的成熟有一定的年龄,社会性的成年则须依社会继替的速率而定。当社会中因衰老病死及其他原因退伍的速率增加,则预备下的候补员就得提早填上去,预备机构的容量因之缩小。当一个社会发生突然的改变,需要更多的服役分子,本来还在抚育过程中的孩子们,也得拉上前线。工业初起时童工的大量应用,战时学龄期的缩短都是明显的例子。反之,平均寿命的拉长,退休年龄的改迟,候补者授实的机会减少,在预备机构中等候的人数也就增加了。若逢社会结构正在缩紧的时候,好像在大战方息之际,很多巳经被征用到分工体系中去的人员,也可以被挤回预备机构中去,靠救济金过日子。社会继替既受需要的规定,个人的社会成年因之也颇有迟早的伸缩。我们所要分析的继替过程也因之并不是发生在生命的开始和结束的接界上,而是在入社和退伍的交代中。
在中国农村中,我们常见到农民们对于生育毫无限制,一个妇女可以生十几胎。有人认为那是出于中国伦理观念奖励生育的影响。在我看来那是因为死亡率太高,尤其是婴孩所致。死亡的威胁下,要维持社会结构的容量,势不能不多多生育。农家尽管几年就有孩子出生,但是能长到成年的儿童为数并不太多,奖励生育并不一定是奖励入口,只是人口的维持没有把握,不能不出此多生一些的下策。我说是下策,那是因为这是最不经济的办法,别的投资多少可以有一些收获,投资在人身上而人一死,可以全功尽弃,还赔上一付棺木。一个已经穷困的社会,再有人的不断死亡去侵蚀它的余力,自是一件可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