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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不懂与编造(4)

2020年6月20日  来源:我们为什么会犯错 作者:(美〉舒尔茨 提供人:自诩玫瑰的凋谢

大多数人不愿承认无知,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不过,这里的重点不在于我们不想说出“不知道”,而在于我们根本察觉不到自己不知道。逆推詹姆斯的公式可知,不知道的感觉就像哑了的钟一样,或者至少我们听不到钟敲响的声音。我怀疑问题在于我们不清楚无知是什么样的感受。乍一想,那似乎应该是一种空白感,是面对问题脑袋空空如也的感觉。假如问的是一个事实,有时你确实有这样的感受。比如,你问我吉尔吉斯斯坦的总理是谁,我可以立刻承认自己一点儿概念都没有。但大多数时候空白感不是好向导,因为我们编造借口的能力天赋异禀,脑海中总是冒出层出不穷的理由。所以,要了解自己的无知不能仅仅消极地等待脑袋是否有反应,而应该主动去鉴别那些理由的真伪,主动拒绝脑内作者疯狂造出的理论。

不同的人在这方面的能力差异极大,有些人脑中的作家滔滔不绝、文思泉涌,有些人脑中的事实校验员一丝不苟、兢兢业业,还有极少数幸运儿二者兼有。但是,我们大多数人显然更揸长编理由,承认无知则非强项。赫斯坦说过,自从研究虚构症以来,他发现世界到处都是亚临床状态的虚构症患者,虽然那些人的神经系统正常,“但他们面临问题时似乎无法说出‘我不知道’,却很快编出一些听起来还算合理的回答。”赫斯坦说,这些人“有轻微的虚构型人格”。®

其实,所有人都拥有轻微的虚构型人格。比如说我自己。不久以前,我跟别人讨论弦理论是否准确,参与讨论的有律师、劳工组织者、环境顾问、哲学系毕业生和我这个记者。只有我有一个朋友是真正的弦理论学家,而在场所有人都只是读过《纽约时报》上一篇报道而得知理论物理学家最近就弦理论的未来争执不下。所有人只看过这个话題的几本书籍,又或多或少从别人那里听过一些传闻——起码讨论的时候大家都是这么声称的。自从髙中以后没有人上过物理课,所以我真怀疑我们中是否有人会解二次方程式。

我们这次讨论给“理论物理”陚予了新的内涵。我们大槪是有史以来最不够格的弦理论家,其实叫我们“小本经营家”@恐怕更恰当一些,个都善于利用极其有限的信息编造出一套一套的假说。芝加哥公共广播电台出品的《美国生活》曾用了整整一集来描述这种轻微的虚构症,那一集赠给大家一个极好的词来形容虚构症。其实,更准确的说法是他们虚构了一本杂志,那本杂志就是《现代蠢蛋》。®

现代蠢蛋一旦你学会了这个词会忍不住经常用它,从这个词里能看出轻微虚构症到底有多普及。《美国生活》的一个制片人开玩笑说她自己就经常给《现代蠢蛋之医学版(MorferwJacfewj:A/eica/ftAYZoW)贡献“雷料”比如胡侃抗氧化剂的好处,比如乱谈部分氢化植物油的缺点。我给家人介绍了“现代蠢蛋”的概念后,不到几小时,他们便转而用这个词对付我,恭喜我给《现代蠢蛋》杂志贡献了封面故事(我讨论的是前南斯拉夫的民族冲突,我对这方面的了解比对弦理论多不了多少)。最近,我又把该杂志特约撰稿人的职位送给了一位朋友,因为他试图解释直流电和交流电的区别,之后又马上解释为什么英美两国开车一个靠左一个靠右。

(①作者注:证据表明,如果有轻微的虚构型人格,则要警惕发展为重度虚构症患者。心理学家£-八‘温斯坦(亿入.评64118^111)在1996年的一次研究中,要求一个患有病觉缺失症的家庭(家庭成员中有些有虚构症状,有些則没有)描述他们的患病亲戚在染病之前性格如何。结果发现,虚构症患者在此前的个性普遍被形容为“顽固,坚持己见”

®Shoestringtheorist,小本经营者。跟弦理论家(stringtheorist)呼应,有调侃之意。

② Jackass即《蠢蛋搞怪秀于2000年至2002年间在MTV频道播放,节目内容以一群人演出各种危险、荒谬、自残的特技和搞笑演出为主。)

这些思考者信息严重不足又特别聒噪,但尽管如此,“现代蠢蛋”却在我们生活中扮演了有用角色。假设我们心里都有退却和修改的弹性空间(同时大家也允许这么做),那么雷人事迹便会帮我们解决问题、找到答案、发现真正的信仰。不过就像连裤袜实验一样,智力上的即兴发挥也会出问题。不管是对顾客还是对我们,在与人互动的时候有一种催化剂可导致我们把半成品理论直接拿出来见人。假如你刚刚随口说了一个理论,怎样才能让你立刻对这个理论死心塌地呢?最好的办法就是你母亲之类的人来反驳你。我就是靠这个窍门儿在千分之一秒里从中立派变成激进派的。同样的,有个熟人曾对我承认,当他听到爱人反对他随口诌出的一个理论后,便不由自主地立马编出许多“事实”来支撑论点,虽然他明白自己是错的而妻子才是对的。像这样的情况我们其实知道自己理亏,只是无法正视而已。就像每个人、每个社会都开不了口说“我错了”一样,我们也不善于说:“我不知道。”

这种“认错无能”导致了许多本可避免的摩擦。设想在极其拥挤的人群中你想要绕过某个人,却没说“不好意思请让一让”,或者不小心踩到别人却没说“对不起”,那得生出多少事来。这些礼貌用语都是简单的工具,正因其简单才见其可贵,容易被人记住就能在需要的时候随时派上用场。

如果有同样简便的办法来承认无知,我们的生活至少能从三方面得到改善。其一,我们可以把自己从滑稽里拯救出来而不会受到那么多耻笑,其二,我们可以把脆皮蛋糕之争这种难分胜负的吵架小事化了;最后,也可能是最重要的,我们会有一种全新的共同经历。要找到一种方法,来发现我们战战兢兢闯入未知领域的时刻,并且为这些时刻分类,只需要用伸手可得的语言工具即可,比如把自己叫成“现代蠢蛋”,或者在自己脸上狠狠扇一耳光等等。这些都会给我们一种感觉,虚构行为不仅自己有,在别人身上也极其普遍。如此一来,我们就能找出自己的局限,弥补以前欠缺的这一环。

这是个值得嘉许的目标。毕竟,明白自己不懂什么就已经迈出了智慧的第一步(在有的宗教和知识传统中,这也是智慧的全部和最后一步),可惜我们已经看到,发现知识的局限困难重重。可以用哲学的办法来检测自己的观点是否合理、是否真实、是否必要等,但这种办法连哲学家自己都尚存争议且不适用于生活,如果用现成的办法(依靠感觉来判断知否、相信那些频频在脑海中露面的理论),恐怕又会轻易走进错误的陷阱。换句话说,没有什么可靠方法能检测我们的知识,即严格意义上讲,我们对任何事都只知皮毛。

倒不是说我们都很傻,也不是说我们对世界的看法都没用,更不是说我们唯一的光荣举动就是乖乖举起双手,把命运交到怀疑论者手中。哲学家伯特兰?罗素(BertrandRussell)说过:“一个人若认为什么都不确定,那么我想他一定要加上‘某些事情比另一些事更确定’这句话。”这句箴言是我们在生活中应该奉行的,但盲人汉娜的例子也提醒了我们,你无法预知有哪些自以为“知道的”,其实根本算不上知识,是错的。

上述一切表明,知识和错误两个槪念水火不容。我们说自己知道某件事,本质上就是说自己不可能出错。若要考虑犯错的可能性,则称不上是知识,而必须以“观念”代替。这一步恐怕没多少人愿意走,因为我们都希望自己懂得某些事而不仅仅是相信它。我们对知识和观念的传统看法也印证了这种偏好,知识总是要比观念髙一级。你一定还记得,按传统观点,知识是观念加土一堆东西——加上哲学家设下的种种条件,也加上我们自己的充分信任。

不过,归根到底信念才是更宽阔、更复杂、更有趣的范畴。我想说,它是组成智慧的原子,是它把我们同机器区别开,是它让我们灵活地穿行于世界。但信念也是组成错误的原子(这并非巧合),不管是错以为自己看得见,还是记错了“9?11”恐怖袭击事件当天在做什么,或是弄错了连裤袜,抑或是搞错了弦理论,归根结底,我们搞错的总是一种信念。既然要明白如何犯错,就要看一看我们如何对某些观念深信不疑。

不懂 / 编造 / 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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