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7日,13岁男孩儿奈瑟尔听收音机的时候突然得知日军袭击珍珠港。这件事深深印在小男孩儿的脑海里,此后数十载,他一直记得这件事,当时一位电台播音员突然打断了他正在收听的棒球赛,插播了有关袭击珍珠港的简讯。
奈瑟尔的回忆生动、逼真而持久,正代表了我们对轰动事件的典型反应。想想你印象中的全国性灾难吧,比如2001年9月11日的恐怖袭击。假如你是美国人,我可以拿我的银行账户打睹,你一定对遭袭当天做的事悉数记得——你记得自己是怎么听到这条新闻的,当时在什么地方、有什么感受、在跟谁说话以及对恐怖袭击事件有什么想法等。我还可以打赌,你那些记忆都异常地栩栩如生、细节完备(肯定比你对其他日子,比如对2001年9月5日的印象深刻得多。甚至9月5日对你来说根本没存在过),你对记忆的精确度也自信满满。但是,我还得下最后一注,我赌你的回忆或多或少失真了。奈瑟尔的记忆就不切实,珍珠港事件40年后,奈瑟尔突然恍悟到职业棒球赛根本就不在12月份举行。
但可以说是命中注定吧,13岁的小棒球迷后来成为埃默里大学的心理学教授。1989年奈瑟尔发表了一部研究著作,首开先河地探讨了他经历过的记忆失真问题。在作品出版前,流行观点认为我们对突然性灾难事件的印象会比日常琐事深刻得多,这一理论跟感觉也相符。因为这种记忆逼肖现实、恰如照片,所以也被叫做“闪光灯式记忆”(flashbulbmemory〉。心理学家推测这些记忆产生于我们独特的进化需要,受到的神经处理跟日常生活的记忆有所不同。不过,尽管人们认定这类记忆非常生动翔实(这种认识主要归功于1977年的一部收集了人们对肯尼迪刺杀事件集体回忆的研究著作),但却从没有人测试过其准确度。
国家的灾难却是记忆研究者的福气。1986年,“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爆炸,奈瑟尔趁此机会填补了记忆研究史上的缺憾,也检验了自己对珍珠港的错误记忆是否是个例。灾难第二天,他调査了全班同学对此事件的印象,3年后又调査了一遍,得出的调査结果宣判了“闪光灯式记忆”的死刑。第二次回忆调査的结果显示,只有不到7%的人跟第一次的调査结果相符,50%的人讲错了三分之二的细节,还有25%的人主要信息点全错,其他后续研究也印证了这一结果。闪光灯式记忆可能鲜活得令人咋舌,但研究表明,其准确度像普通记忆一样随时间推移而降低。这种精准又有规律的遗忘可以直接用曲线表现出来,就是现在著名的“艾宾浩斯遗忘曲线'(备注:“9?11”恐怖袭击事件之后,一群认知学家和心理学家组成了“9?11”恐怖袭击事件记忆联盟,在奈瑟尔研究的基础上进行拓展得到了类似结果。)
很多神经学和心理学的书籍都描写了错误如何把记忆伤得千疮百孔。但我感兴趣的是,为什么记忆如此不靠谱儿却感觉依然真实,或者说为什么记忆能制造如此强烈的确信感。在肯尼迪遇刺10多年以后的1977年,许多受采访者形容这件事“烙印在(他们的)脑海里”清晰“如昨”。更震惊的是,奈瑟尔给一个实验对象看了她当初写的“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爆炸后的记录报告,发现这份报告与记忆不符后,她竟答道:“我知道这笔迹是我的,但我怎么可能写这种报告?”同样,你虽然读了这么多事例,但你极可能仍对自己关于“9?11”恐怖袭击事件的印象满怀信心。
也许你错了,但不止你一个人在犯错。没有谁的记忆是完美且巨细无遗的,但几乎每个人都盲目地相信回忆,尤其坚信对灾难事件的回忆。但并不限于此®,哪怕是记忆中相对琐碎的事情,我们也真心诚意地相信着并斩钉截铁地捍卫它。我们会跟姐妹为1984年是谁弄皱了毛衣而吵个没完,我们会跟爱人为当初第三次约会的地点而争执15年——我们会一直对这些事耿耿于怀。虽然可以暂时避开这些话题,但是,除非有相当明确的证据证明我们错了,否则我们依旧深信自己是对的。
怎么来压制这种自以为是的感觉,相信自己真的有可能错了呢?这个问题不仅针对失真的记忆,还贯穿了整个错误学领域。“感觉很正确”——这句话就有问题。不论是在言谈中还是生活中,我们都把心理状态(“感觉”)转化为对真理的断言(“正确”)。换句话说,我感觉对是因为“感觉对”,我们误把确信感当做事情正确的标志。不能凭这一点就说我们蠢到家了,有研究表明,信心和正确之间确实有一定联系,但也不能就此开脱,说自己一点都不傻。闪光灯式记忆清楚地表明,我们的确信感反映了存在于脑海中的异常鲜活的画面,但谁都没保证那些画面反映了真实的生活场景。
我们颇为依赖脑海中生动的画面,所以特别容易相信记忆。两千年前,柏拉图
① 作者注:这就意味着我们对那些没有造成心理创伤的记忆也有把握。其实我们连假的记忆都相信。这是错误记忆研究实验得到的结论,不仅令人震惊也发人深省。实验中,心理学家在被试家人的同意和陪同下,跟实验对象接触了好几次,让他们相信自己小时候经历过一件其实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比如在商店里走丢了或者乘坐过热气球等。总体结果是,四分之一的被试会接受这个虚假记忆。(而孩子接受的程度又要高很多,接纳的孩子数量占30%~60%。)对于这些被试来说,这一份植入的“记忆”很大程度上几乎就等同于现实,所以后期要说服他们这一事情从未发生过还阻碍重重?有个名叫克里斯的M岁男孩儿经过误导后,相信自己儿时确实在商场走丢过。后来听到实验解说,他还表示怀疑。“我记得我是走丢过的……我还找过你们。我真的记得,他坚持说,“后来我哭了,妈妈就走过来说‘你去哪儿了?你再也不要到处乱跑了’。”虽然这一事件是伪造的,可是克里斯在大脑里还是找到了确信感。某种意义上讲,这些虚假记忆跟闪光灯式记忆中的错误其实差不多,像奈瑟尔也“记得”不曾发生过的事情。不过,虚假记忆更让人不安,因为它表明“知道”的感觉可以毫无来由,而我们的记忆也可以被他人彻底地、随意地操控等。提出过一种解释记忆的假说,他的理论现在看来既严重过时又超越时代。他说,想象你大脑里有一块蟮板——那是“记忆之宝、沉思之母”,你所感受到的无论是个人观点、感觉印象还是与他人的交流,都会在睹板上刻下一笔痕迹,如同在信件封口处盖个章一样。按照这种假说,回忆就是蜡板上的印记,是往事留在脑海中的影子,事情一经发生就留下痕迹并且永远不变。
柏拉图所说的蜡板虽淘汰已久,但他的比喻却流传了下来。每一代尖端技术都会提供类似于“记忆”的服务,闪光灯就是其中的一例,其他代表诸如书籍、留声机、电影以及电脑等。(电脑跟记忆的关联最明显,主要因为二者的联系是双向的。我们会说自己的记忆像电脑,也会说电脑有记忆@,这句话说顺口后,我们都忘了它原本是比喻。)依照这种假说,记忆类似于存储技术,那么脑海中栩栩如生的画面确实应该很精准,只要照片没褪色,书本没散架,我们就不会怀疑其中所储藏的信息有遗失。
但问题是这种看待记忆的方式根本就不对。柏拉图其实知道该假说在哲学上站不住脚,他之所以提出来,也只是为了迂回地驳倒这种理论,这是不可复制的柏拉图作风。后世思想家发现该假说在科学上也漏洞颇多,于是相继提出了更复杂髙深的理论(但尚待证明)解释大脑记忆和遗忘的方式。很多现代神经学家认为,记忆不是一种功能,而是多项任务的组合,这些任务包括记人、记事、记时间地点、记动作等等。他们也认为这些任务不是由大脑里某一个部分单独完成的(别以为脑中有什么蜡板、照相机、电脑之类),而是由很多区域协作完成的结果,不同部位分工各异,有的负责脸部识别,有的负责情感处理等。最后,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他们还相信与其说记忆原封不动地藏在大脑某个区域,倒不如说它散装在各处,每次我们回忆往事时,记忆便由这些地方共同拼装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