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首先解决上一章结束时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做母亲的应该不应该有宠儿?她待子女应该不应该一视同仁,不厚此薄彼?尽管说起来可能使人感到厌烦,但我还是认为有必要再唠叨一下,象往常一样作个声明,做到有言在先,免得产生误会。“宠儿”这个词并不带有主观涵义,“应该”这个词也不带有道义上的要求。我把做母亲的当作一架生存机器看待,其程序的编制就是为了竭尽所能繁殖存在于体内的基因的拷贝。你我之辈都是人类,知道具有自觉的目的是怎么一回事,因此,我在解释生存机器的行为时使用带有目的性质的语言,作为一种比喻,对我是有其方便之处的。
我们说做母亲的有宠儿,这旬话实际上是什么意思呢?这意味着它在子女身上投资时,资源的分配往往不均等。母亲能够用来投资的资源包括许多东西。食物是显而易见的一种;还包括为取得食物而消耗的精力,因为它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才能把食物弄到手。保护子女免受捕食者之害而承担的风险也属资源的一种,它可以“花费”也可以拒绝花费这种资源。此外,料理“家务”以及防止风雨侵袭所消耗的能量和时间,在一些物种中为教养子女而花费的时间,都是宝贵的资源。做母亲的可以“随意”决定如何在其子女间分配这些资源,或均等,或不均等。
要设想用一种通货作为亲代用以投资的一切资源的计量单位是困难的。正如人类社会使用货币作为可以随时转换为食物、土地或劳动时间的通货一样,我们需要一种通货来衡量这些资源,即个体生存机器用以在另一个个体,尤其是自己孩子身上投资的资源。某种能量的度量单位,如卡路里,有其可取之处,一些生态学家已据此从事于核算自然界里能量消耗的成本。但这种核算方式是不全面的,因为它不能精确地转换成具有实际意义的通货,亦即进化的“金本位”——基因生存。1972特里弗斯提出亲代投资的概念(parentalinvestment)。从而巧妙地解决了这个难题[尽管在阅读他的言简意赅的文章时,我们从字里行间获得的印象是,这个提法与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生物学家菲希尔爵士(SirRonaldFisher)在1930年提出的“亲代支出” (parentalexpenditure)在含义上很相近]。
亲代投资(P.I)的定义是:“亲代对子代个体进行的任何形式的投资,从而增加了该个体生存的机会(因而得以成功地繁殖),但以牺牲亲代对子代其他个体进行投资的能力为代价。”特里弗斯提出的亲代投资这个概念的优点在于:其计量单位非常接近于具有实际意义的单位。一个幼儿消耗一定数量的母体的乳汁,其数量不是以卡路里或品脱计算,而是以同一母体所哺育的其他幼儿因而受到的损害为计量单位。比方说,如果一个母体有两个幼儿x和y,x吃掉一品脱母乳,而这一品脱母乳所体现的又是亲代投资中的主要部分,那么其计量单位就是y因没有吃到这一品脱母乳而增加了其死亡的可能性。亲代投资是以缩短其他幼儿估计寿命的程度为其计量单位的,包括已出生的或尚未出生的幼儿。
亲代投资并不是一个尽善尽美的计算方式,因为它过度强调亲代的重要性而相对地贬低其他的遗传关系。最理想的应该是利他行为投资(altruisminvestment)这个概念化的计量单位。我们说个体A对个体B进行投资,意思是个体A增加了个体B的生存机会,但以牺牲个体A对包括其自身在内的其他个体的投资能力为代价,而所付出的一切代价均需按适当的亲缘关系指数进行加权计算。这样,在计算一个母体对任何一个幼儿的投资额时,最好能以对其他个体的估计寿命所造成的损害为计量单位,所谓其他个体不仅指这个母体的其他子女,而且指侄子、外甥、侄女、甥女以及母体自身等等。不过,就许多方面而言,这个方法过于烦琐,不能解决实际问题。而特里弗斯的计算方法还是有很高的实用价值的。
任何一个母体在其一生中能够用来对子女(以及其他亲属、她自己等,但为了便于论证,我们在这里仅仅考虑子女)的亲代投资是有一定总量的。这个亲代投资总额包括她在一生中所能搜集或制造的食物、她准备承担的一切风险以及她为了儿女的福利所能够耗费的一切能量与精力。一个年轻的雌性个体在其成年后应如何利用它的生命资源进行投资?什么样的投资策略才是它应遵循的上策?拉克的理论已经告诉我们,它不应把资源分摊给大多的子女,致使每个子女得到的份额过分微薄。这样做它会失去太多的基因:它不会有足够的孙子孙女。另一方面,它也不应把资源集中用在少数几个宠坏了的儿女身上。它事实上可以确保一定数量的孙子孙女,但它的一些对手由于对最适量的子女进行投资,结果养育出更多的孙子孙女。有关平均主义的投资策略就讲到这里。我们现在感到兴趣的是,对一个做母亲的来说,在对子女进行投资时如果不是一视同仁,是否会有好处,也就是说,它是否应该有所偏爱。
我们说,做母亲的对待子女不一视同仁,在遗传学上是毫无根据的。它同每个子女的亲缘关系指数都一样,都是1/2。对它而言,最理想的策略是,它能够抚养多少子女就抚养多少,但要进行平均投资,直至它们自己开始生男育女时为止。但是,正象我们在上面已看到的那样,有些个体与其他个体相比,是更理想的寿险对象。一窝幼畜中,个子矮小,发育不良的和同窝其他发育正常的幼畜一样,体内有同等数量的来自母体的基因。但它的估计寿命可要短些。换句话说,如果它要和它的兄弟们一样长寿,它就需要额外的亲代投资。做母亲的可以根据具体情况作出决定,它可能发现,拒绝饲养一个个子矮小、发育不良的幼畜,将其名下应得的一份亲代投资全部分给它的兄弟姐妹反而来得合算。事实上做母亲的有时干脆把它丢给其他幼畜作为食料,或自己把它吃掉作为制造奶汁的原料,这样也许上算。母猪有时吞食小猪,但它是否专挑小个子的吃,我却不得而知。
发育不良的小个于牲畜是个特殊的例子。对幼体的年龄如何影响母休的投资倾向,我们可以作出一些更带普遍性的猜测。如果在两个幼儿中它只能拯救其中一个,而另一个最终会死去的话,那么它应拯救其中年龄较大的一个。这是因为,如果死亡的是年龄较大的一个而不是小弟弟,那么,它一生付出的亲代投资中较大的那一部分将要付诸东流。也许这样说能更好他说明这个问题:如果它救了小弟弟,它仍需要耗费一些代价昂贵的资源才能把这个幼儿抚养到大哥哥的年龄。
另一方面,如果这种抉择并不截然涉及生或死的问题,那么对母亲来说,其上策也许是,宁可将赌注押在较年幼的一个身上。我们可以举这样一个例子:做母亲的因为不知道该把一些食物给小的吃还是给大的吃而感到左右为难。大哥哥更有可能凭自己的力量去寻找食物。因此,如果妈妈不饲养它,它不一定会因此死去。另一方面,小弟弟因为年事尚幼,没有能力自己去找吃的,如果母亲把食物给了大哥哥,小弟弟饿死的可能性就更大。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妈妈宁愿牺牲小弟弟,它还是可能把食物喂给小弟弟,因为大哥哥毕竟不太可能会饿死。这正是哺乳动物使幼儿断乳,而不是喂养它们终生的原因。到了一定时候,做母亲的就停止喂养一个幼儿,而将其资源留给未来的子女,这样做是明智的。这个时刻到来时,做母亲的就要给这个幼儿断乳。有时一只母畜可能知道它生下的是最后一个幼畜,它会把自己有生之年的全部资源花费在这个最小的幼儿身上,也许把这个幼儿奶到成年。不过,它应该”权衡一下”,要是把资源花费在孙辈或侄甥之辈身上是否更为合算,因为尽管后者同它的亲缘关系只及子女的一半,但它们从投资中获益的能力可能比它自己这个幼儿大两倍以上。
在这里似乎应该提一下人们称之为停经这个令人费解的现象。也就是人类中年妇女的生殖能力突然消失这个现象。在我们未开化的祖先中,这种情况可能比较少见,因为能够活到绝经这个年龄的妇女并不大多。可是,妇女的生理突变与男子生殖力的逐渐消失显然不同,这种不同说明停经现象大概具有某种遗传学上的”目的性”——就是说,停经是一种“适应”。要说清楚这个问题很不容易。乍看之下,我们很可能认为妇女在倒毙之前应该不停地生男育女,即使随着年事的增长,她养下的婴儿的存活率会越来越低。至少,她们总应该尽力而为吧?但我们应当记住,她的孙子孙女也是她的后代,尽管亲缘关系只有子女的一半。
由于各种原因,也许与梅达沃的衰老学说(第54页)有关,处于自然状态的妇女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丧失抚养子女的能力。因此,老年母亲所产幼儿的估计寿命短于青年母亲所产的幼儿。这意味着,如果一个妇女和她的女儿同一天生产,她孙子的估计寿命大概要比她儿子的估计寿命来得长。妇女到达一定的年龄后,她所生育的每个孩子活到成年的平均机会比同岁的孙子活到成年的平均机会的一半还要小。在这个时候,选择孙子孙女而不选择子女作为投资对象的基因往往会兴旺起来。四个孙子孙女之中只有一个体内有这样的基因,而两个子女之中就有一个体内有它的等位基因。但孙子孙女享有较长的估计寿命,这个有利因素胜过数量上的不利因素。因此,“孙子孙女利他行为”基因在基因库中占了上风。一个妇女如果自己继续生育子女就不能集中精力对孙子孙女进行投资。因此,使母体在中年丧失生殖能力的基因就越来越多。这是因为孙子孙女休内有这些基因,而祖母的利他行为又促进了孙子孙女的生存。
这可能就是妇女停经现象形成的原因。男性生殖能力之所以不是突然消失而是逐渐衰退,其原因大概是,父亲对每个儿女的投资额及不上母亲。甚至对一个年迈的男人来说,只要他还能使年轻妇女生育,那么,对子女而不是对孙子孙女进行投资还是合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