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视觉系统聪明到能够将几个字母无意识地组合成单词,但它是否也能够无意识地加工单词的含义呢?或者说,哪怕是理解一个单词,也需要意识的参与吗?这个表面看似简单的问题却极难回答。两代科学家都在这个问题上吵得像疯狗一样,每一个阵营都说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理解句子怎么会不需要意识呢?如果有人把意识定义为“对人脑中闪现的想法的知觉”,正如约翰·洛克(John Locke)在他1690年出版的名著《人类理解论》(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中所说的一样,那么就很难想象思维在没有意识到一个单词的前提下,是如何理解这个单词的含义的。理解(comprehension),从词源上来讲,是“一起抓住”的意思,是以常识的方式把含义的片段组装起来。而意识即“一起了解”,它和理解在思维中是紧密联系的,基本上就是同义词。
然而,如果文字理解的初加工过程需要意识参与的话,语言又会是如何运作的呢?比如,在读一个句子时,你是有意识地弄懂每一个词的含义,然后再将这些词组合成连贯的信息吗?不,你的意识集中在总的要点上,也就是论点的逻辑上。只要瞥一眼每个单词就足以将它们放进总体论述的结构中了。我们没有关于符号是如何唤醒一个单词的含义的内省过程。
那么哪一个观点是正确的呢?心理学和脑成像30年的研究成果最终解决了这个问题。解决过程相当有趣,研究者们不断推测和反驳,经历了激烈的拉锯战,终于逐渐趋近了真相。
所有这一切都肇始于20世纪50年代对“鸡尾酒会效应”的研究 37 。想象你身处一个喧闹的聚会中。在你周围混杂着数十个对话,但是你却能设法只关注其中的一个对话。你的注意发挥了过滤器的作用,使你可以选择一种声音并阻挡其他所有的声音。真的是这样吗?英国心理学家唐纳德·布罗德本特(Donald Broadbent)假定,注意发挥了过滤器的作用,在低级加工层面上阻止信息的加工。他推测:未被关注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对理解造成影响就已经被阻挡在知觉的层面之外 38 。但是这个观点是经不住推敲的。想象一下,在聚会上,其中一个站在你身后的客人突然不经意间叫了你的名字,即使声音很轻,你的注意也会很快地转向那个说话者。这表明,事实上你的大脑确实加工了那些没有被关注的字词,从而最终将它们的含义表征成一个恰当的姓名 39 。严格的实验证明了这个效应,甚至表明,没有受到关注的单词会影响听者对他们正关注的对话的判断 40 。
鸡尾酒会效应和其他有关注意分配的实验揭示了无意识的理解过程,但是它们确实可以作为无懈可击的证据证明这一过程吗?不。在那些实验里,听者矢口否认他们分散了注意,并发誓他们不可能听见没有关注的话语。也就是说,在他们的名字被叫之前的话,他们都没听到。但是我们怎么才能确认呢?怀疑者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推翻这类实验,因为他们认为,没有受到关注的话语就是无意识的这一说法是不对的。可能是倾听者的注意非常快地从一个对话转移到另一个,或者是有一两个单词在对话的停顿时期进入了大脑。尽管鸡尾酒会效应在现实生活中令人印象深刻,但要将其转变为测量无意识的实验就比较困难了。
在20世纪70年代,剑桥心理学家安东尼·马塞尔(Anthony Marcel)更进一步地探索了这个效应。他使用掩蔽技术在意识知觉的阈限下闪现单词,通过这种方法将实验材料完全隐蔽起来,在实验中,每一位被试都否认看到了单词。即使告诉他们有隐藏的单词呈现了,他们也察觉不到。让他们大胆猜测这个词,他们也不能说出这个词是英语单词还是随机的字母串。然而,马塞尔能够证明被试的大脑自始至终都在无意识地加工隐藏单词的含义 41 。在一个至关重要的实验中,他闪现了一个描述颜色的单词,比如blue(蓝色)或者red(红色)。被试否认看到了这个单词,但是随后要求他们选择一块对应颜色的布时,相比于前面呈现的是和颜色不相关的单词的时候,他们的反应要快0.05秒。因此,一个没有看到的单词可以启动他们选择相应的颜色。这似乎表明,他们的大脑无意识地登记了隐藏单词的含义。
马塞尔的实验揭示出另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即大脑好像无意识地加工了单词所有可能的含义,即便这些含义是模糊不清或者完全无关的 42 。想象一下,我在你耳边低声说单词“bank”,该词有两个意义:银行或者河岸。此时你的脑海中立即闪现出一个金融机构,但是再想一下,你会想我指的可能是河的岸边。印象中,我们似乎每次都只意识到其中一个含义。选择哪一个含义明显是基于上下文背景的:在罗伯特·雷德福(Robert Redford)拍摄的唯美电影《大河之恋》(A River Runs Through It )中看到“bank”这个单词,就会启动和水相关的含义。在实验室中,即便只展示一个单词,比如“river”(河),就足以使单词“bank”启动单词“water”(水),然而,如果在“bank”这个词之前看到“save”(存),那么能联想到的单词就是“money”(钱) 43 。
至关重要的是,这种根据上下文进行调整的能力似乎只能发生在意识水平。当启动单词被掩蔽为阈下水平时,马塞尔观察到了两种含义被共同激活。在闪现单词“bank”之后,钱和水这两种含义都被启动了——即使是在一个更倾向于河的含义的情境中。因此,我们的无意识大脑聪明到能够同时存储和提取与这个单词有关的所有可能的含义,即使这个单词是模棱两可的,或者只有一个意思完全符合上下文。无意识的脑提出建议,而有意识的脑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