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在胸口的那把AK自动步枪,击溃了王振杰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抓起枪口,抬高顶到自己额头,朝面前穿着白色长袍的巴基斯坦保安大喊:“有种弄死我啊。”
4个小时后,老板就会回来,在偶尔能听到枪声的异国他乡,他不知道“跳墙逃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在一次次的相亲骗局和债务窟窿越来越大之后,绝望和愤怒的王振杰,只想尽快逃离这所当地持枪保安看守的院落。
这是王振杰来巴基斯坦的第171天。2019年3月7日,他从河南民权老家出发,乘火车抵京,而后在首都国际机场乘坐PK853次航班飞往巴基斯坦。在老家婚介所“包领回巴基斯坦新娘”的承诺下,缴纳了16万元费用的王振杰信心满满。
但希望在一天天的等待中消失殆尽。与王振杰一样踏上这趟旅程的14名青年,无一人领回新娘,反而让本就不宽裕的家庭,背负上了一笔笔借款。
“在巴基斯坦,我们就像是一部提款机,在一次又一次的欺骗中,送出了家中借来的钱。”王振杰称,这场跨国婚姻骗局,把本就站在悬崖边上的他们,推到了崖底,“以后更难娶到媳妇了”。
身陷“跨国婚姻”骗局
离开巴基斯坦前,“媳妇”明确告诉马占胜,自己已结婚生子,不可能跟他回中国
河南民权县城西南22公里外,白云寺镇平庄村一栋贴着蓝色瓷砖的小洋楼,是王振杰的家。因为缺钱,房子盖盖停停,用了两年时间。
11月5日午后,王振杰从哥哥家拎出一大把裹在塑料包装盒里的钥匙,穿过生满铁锈的栅栏式铁门,踏过长满荒草的院子,扭开了堂屋酒红色的大门。
挑高4米的屋内,布艺沙发、玻璃茶几、欧式风格的条柜和一张席梦思大床,规规矩矩地摆在客厅和卧室内。
这些本为迎娶巴基斯坦新娘买来的家具,已蒙上了厚厚一层尘土。
“都一样的,家家都添置了家具。”16公里外的龙塘镇乔口村马占胜家,甚至还把院内男女混用的旱厕,改建成为了两进式。
去往巴基斯坦前,当地王桥镇金世缘婚介所的负责人张景梅告诉他们,四五十天,就能把媳妇领回来,让他们赶快添置家具,做好迎娶外国新娘的准备。
王振杰为此还找来亲戚,把原本露着水泥的毛坯房粉刷了一遍,又购置了一台50英寸的液晶屏电视机。那时候的他,感觉这一切都值得。建成后闲置了一年的房子将迎来它的女主人,年迈的父亲也将放下身上最后一副重担。
11 月 5 日,王振杰回到家中,离家前打扫干净的院子已长满了荒草。这栋新建的 小楼,是他准备用来结婚的,全新的家具都是为了迎娶巴基斯坦新娘而购置。新京报记者 程亚龙 摄
常年在外打工的王振杰,甚至做好了以后打算。等媳妇娶回来,他就在县城找份工作,白天出去挣钱,晚上回家陪媳妇,从小学一年级的课本开始,教媳妇学汉语,“等3年以后,她适应了中国的生活,我们就可以一起到外面挣钱了”。
但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奢望。家具、家电在他眼里成了债务,“包娶巴基斯坦新娘”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2019年3月8日,包括王振杰在内的7人,由张景梅的父亲张继江带队,从北京飞往巴基斯坦的首都伊斯兰堡。出发之前,他们已向张景梅缴纳了2万元的费用。按照双方的合同约定,在巴基斯坦结婚后,缴纳剩下的14万元费用。
先后两批,共有14人通过金世缘婚介所到了巴基斯坦娶亲,除了2人提前离开外,剩下的12人,都在巴基斯坦跟当地女孩办了结婚仪式,但最终都未能把媳妇领回来。
多位赴巴娶妻的当事人告诉新京报记者,他们的“巴基斯坦媳妇”,在婚后两三天内,分别以“参加亲戚的婚礼、葬礼,回家过复活节、开斋节,办理身份证”等理由,相继离开,“一走至少是一个月,甚至两个月”。
“隔段时间回来,就是要shopping、要money,然后再次离开。”王振杰称,在巴基斯坦,他给女孩买衣服、化妆品、手机、戒指,以及给女孩家人的钱,加上中介费,花了约20万元,“可最后呢,媳妇没了,背了一身的债”。
“中介根本就是在骗,我们见的巴基斯坦女孩也不可能来中国。”28岁的马占胜还存有与“媳妇”的聊天截图,在他离开巴基斯坦前,他的“媳妇”明确地告诉他,“阿卜杜拉(马在巴基斯坦的名字),我结过婚有孩子了,不能跟你去中国的。”
赴巴娶亲的单身青年们交流发现,他们的“媳妇”,多数是生过孩子的,肚子上有妊娠纹,有的还有疑似剖腹产手术留下的刀口。而这些,在结婚之前,中介从未跟他们说过。
王振杰与第他在巴基斯坦第一任“妻子”合影,他俩结婚第二天“妻子”借回门离开,不再出现。受访者供图
掏空家底赴巴相亲
王振杰准备娶巴基斯坦媳妇的14万,是王家几个至亲一万、两万一笔笔凑起来的,摆在桌子上,厚厚一摞
在巴基斯坦177天,王振杰跟他的新娘,相处一共只有15天。31岁的潘振显,一共只见过媳妇2次,在一起4天。马占胜跟媳妇待的时间,算是长的,40天左右,“但很少交流,媳妇白天玩手机,晚上睡觉时,也不让碰”。
这场短暂的“异国婚姻”犹如泡影,却让他们结结实实地背上了一大笔债。
王振杰家借来的14万元,是王家几个至亲一万、两万一笔笔凑起来的。去往巴基斯坦前,父亲已借好了钱。“那钱摆在客厅的桌子上,是这么厚的一摞。”王振杰把手比在高出餐桌15厘米处,“当时看着这么多钱,心里真不是滋味,不想难为父亲了”。
26岁的王振杰,1.62m,娃娃脸,说话老成办事干练。在老家,他只相了3个女孩,最后见的一个带着孩子的离异女子,最终也没同意跟王振杰交往。
“家里穷,那时候房子也没盖起来,破破烂烂的。”王振杰8岁时,父母离异,初中毕业后,因家庭贫困,学习不错的他也不得已辍学打工。家里那栋属于自己的小楼,是他连续三年,攒钱一点点建起来的,“像我这种条件,在家不好娶”。
马占胜的婚事,是父母心里的一个老大难问题。28岁的他,在老家已见了不少于200个女孩。“每年过年,至少得见几十个。”哥哥马占康(化名)称。
马占胜,在家排行老五,三个哥哥已经成亲,“土里刨食”的父母几乎已无积蓄。为了让小儿子尽快结婚,马占胜的父母找遍了亲戚、邻居,凑出了17万元。
“在家结婚,花得更多,小见面、大见面得七八万,大彩礼还需要20多万。要不然也不会走国外这条路。”马占胜的母亲称。
捡到那张“金世缘婚介所”的宣传页时,王振杰觉得结婚的事儿,有了希望。大红底色的宣传页上印着的白色的字体格外显眼——“包成功巴基斯坦娶媳妇”。
在金世缘婚介所内,墙上挂着跨国婚介的相关照片。受访者供图
“那段时间,这类的宣传页撒满了农村,集市、澡堂、超市门外哪都有,疯了一样。”2019年农历新年前,王振杰在集市上捡到了那张宣传页,“巴基斯坦女孩知书达理,来往机票、吃住行、相亲接送、在巴基斯坦办婚礼费用、女方宴请全包含”,这些内容吸引了王振杰。
2019年2月,抱着了解的态度,王振杰在父亲、哥哥的陪同下,来到了离家约50公里的王桥镇金世缘婚介所。王振杰记得,不仅婚介所的门头上打着“中巴婚介”的字样,屋内还悬挂着多位跨国夫妻的结婚照片。
张景梅给他们看了营业执照,还表示,一切都是合法的。摆在金世缘婚介所内的易拉宝宣传架显示:迎娶巴基斯坦新娘,一切手续合法。男方需到巴基斯坦相亲、结婚后办理相关手续,并通过巴基斯坦政府部门和中国大使馆认证后,带女孩回国到当地派出所、民政局办理入户等事项。
这些,并未彻底打消王振杰的顾虑。越南新娘嫁到中国后逃跑的新闻,早年就已经传开。巴基斯坦女孩回到中国后会不会跑?语言不通,双方如何交流?起初,马占胜也对娶巴基斯坦媳妇持怀疑态度,“外国人为啥愿意来中国呢?”
但张景梅的话,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多位受害者向新京报记者讲述称,张景梅自称舅舅在大使馆工作,母亲在巴基斯坦有别墅,介绍的都是当地有文化的女孩,前期可以通过翻译软件交流。在巴基斯坦结婚后,女方的身份证上有丈夫的名字,回国后女孩户口也会直接迁到中国,5年内女孩都不能回巴基斯坦,回去的话那边的警察会抓女孩的父母。
多个网络平台上充斥着“中国人娶巴基斯坦新娘”的短视频,以及张景梅手机上不少“操办过的娶巴基斯坦媳妇的婚礼”,也让他们觉得跨国婚姻可行。
张景梅朋友圈中发布的婚介所开业时的视频,招牌上可见“中巴跨国婚介”字样
一面之缘的婚姻
第一次见面只有10分钟。当天晚上,中介告诉王振杰,女孩愿意跟他结婚,让家里赶紧准备好剩余的14万
27岁的王洋(化名),28岁的马占胜、25岁的冯威(化名)、35岁的李永亮(化名)、陈家祥(化名)、36岁的付宝磊(化名)、王振杰,在王桥镇金世缘婚介所的承诺及安排下,一同踏上了去往巴基斯坦的娶亲路。
他们,成了婚介所印发的那张宣传单上“有胆识的单身男士们”。
出发时,按照婚介所的要求,他们带上了西装、白衬衣、红领带,旅行包里装着体检报告、两寸白底的证件照、单身证明,以及为女方准备的金戒指和一部新的智能手机。
11月6日,新京报记者采访期间,王振杰从手机里翻出他与一位巴基斯坦女子的合影,摊在记者面前问,“你觉得这个女孩漂亮吗?”
照片中,女子侧身站在王振杰身旁,微胖,圆脸、穿着一袭黑色长裙,约莫35岁左右。这是王振杰在巴基斯坦娶到的第一个“媳妇”。
在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经历了无所事事的一周后,王振杰等3名单身青年被安排到巴基斯坦的第二大城市拉合尔一栋租来的别墅居住。经由张景梅介绍来的他们一行人,均由中国人赵天龙(化名)提供住处。几人习惯称赵天龙为“老板”。
王振杰、马占胜等7人在刚到巴基斯坦时,在伊斯兰堡住所内一起拍照。 受访者供图
3月15日下午4时许,王振杰、王洋、冯威等3人在赵天龙的带领下,在拉合尔郊区一户当地人家中见了他们在巴基斯坦的第一个相亲对象。
冯威还记得,见面的地方是一处破旧的平房,三间屋子。他和王振杰三人当时按照年龄大小依次排坐,26岁的王振杰坐在中间。赵天龙告诉他们,当地女孩看上去比较显老,实际只有20岁。
见面整个过程只有10多分钟。“3个男孩同时见一个女孩,男女双方基本都没有说话。”王振杰称,当时女孩帮他们倒了杯水,他礼貌性地说了声“thank you”,过了一会儿,老板赵天龙告诉他,女孩看中了他,他俩才有了那张合照。
相亲完之后,女孩就提出了要买衣服。冯威和王洋被先送回住处,赵天龙驾车带着王振杰和他的对象去了一个挺大的服装市场。赵在车里等着,王振杰则跟在女孩后面一次次地“结账”。化妆品、上衣、牛仔裤、高跟鞋,“花了大概4万卢比,折合人民币约2000元”。
当天晚上,他就接到了张景梅打来的电话,张景梅告诉他,当天他见的那个女孩愿意结婚,让他给家里打电话,准备好14万元。
“这才哪到哪儿啊!”见了一面就结婚,这让王振杰有些无法接受,他甚至还不知道女孩的名字。但电话中,张景梅劝告他称,他们在巴基斯坦一共就40多天,最好能快些,后面还需要办理各种手续。
王振杰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3月16日,父亲通过微信发给他的小视频显示,那天,张景梅到了他家,数走了一沓沓的现金,“14万”。
新娘回门全家失踪
回门的“媳妇”答应王振杰第二天来接她,可王振杰来到“岳父”家时,才发现屋里座椅、摩托车什么的全搬空了
“钱交以后,又没女孩的消息了。”王振杰称,他一连等了好多天,并催问什么时候能结婚,赵天龙告诉他,女孩的爷爷去世了,她得回家参加丧礼,过几天就会回来。
直到4月2日,王振杰才又有了“媳妇”的消息。而这次,就是结婚。
在拉合尔的一家餐馆内,王振杰在赵天龙的带领下,见到了女孩及其家人。在这家摆着塑料桌椅、如“大排档”一样的餐馆里,王振杰举行了他的跨国婚礼。
那是一场极其简单的仪式。
两人切了一块12英寸的蛋糕,分给了大家,而后在长者指导下,王振杰为媳妇戴上了从家乡买来的金戒指。
婚后,王振杰和媳妇回到了别墅。一同去的还有女方的父母和弟弟。
王振杰记得,那天晚上,女孩的家人一直在他们房间里说话到凌晨三四点。凌晨四点,刚打算入睡,马占胜敲开了他的房门,“赵天龙通知马上搬家”。
几公里外的新家,有持枪的保安看守。
王振杰称,当晚他和已办完婚礼的“媳妇”睡在了同一个房间内,当王振杰准备搂着新婚妻子睡觉时,靠在床边上的媳妇,特别不耐烦地说了声“NO,stop”。
王振杰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用翻译软件询问,女孩回复说“今天太累了”。事后,王振杰回忆称,“媳妇”人前高兴、人后冷落,像是在配合家人“演戏”。
“结婚”次日下午,为王振杰主持婚礼的长者,带着一名手捧鲜花女孩来到他们的住处。赵天龙告诉王振杰,他们是要接女孩回门了。王振杰出于礼貌与尊重,提出了陪女孩一起回家的想法,“当时感觉女孩不太乐意,但没有拒绝我”。
王振杰称,女孩的家人很热情,又是唱又是跳的,“岳父”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一下,他也笑着回应。在“岳父”家吃了一顿饭后,王振杰用翻译软件询问“妻子”,明天来接你好吗?女孩点了点头。
次日,王振杰特意到超市里买了香蕉、苹果,还带着一束花,准备把“妻子”接回别墅。但当他再次回到“媳妇”家时,眼前的情况让他惊呆了。
“家竟然搬空了。”王振杰扒开门缝,傻眼了,屋内原有的桌子、凳子、摩托车全没了,空荡荡的。
当场,王振杰就把情况告诉了张景梅。五分钟后,赵天龙打来电话:“先回去等着吧”。后来,张景梅、赵天龙告诉王振杰,他们也是受害者,“再给你介绍”。
与王振杰的经历相似,结婚后,潘振显的媳妇,住了一晚,马占胜的媳妇住了4天后,均以回家过“开斋节”的理由离开了。
“一走就是一个月。”马占胜称,开斋节之前,媳妇断断续续跟他在一起10多天,分别以要车费、买衣服回家办身份证为由,问他要走了近6万卢比,最多的一次要了3万卢比,说“开斋节就是过年,全家人都要买新衣服”。
潘振显称,他的媳妇每次离开时,除了带走他给新买的衣服外,房间内洗头水等生活物品,也一扫而光,甚至他的刮胡刀也被拿走。
王振杰后来的第二任“媳妇”每次来,都要买东西,要money,女孩走的时候也同样把屋内的生活用品带走。王振杰从老家带来的双肩包,也被女孩顺走了。
大使馆的警示通知
看到赴巴相亲的8名中国人因涉嫌拐卖人口被拘的新闻后,王振杰几人才发现驻巴大使馆此前就发布过“非法涉外婚介”的警示通知
王振杰和马占胜他们,不知道“媳妇”什么时候才能跟他们回中国。
6月份的拉合尔,温度高达40摄氏度,房间内只有一台吊扇降温。无聊、闷热的夏日里,困在简陋别墅内的他们只能靠打牌、睡觉、玩手机打发时间。
社交软件里推送的新闻让他们害怕起来:8名到巴基斯坦娶妻的中国人,因涉嫌拐卖人口,被警方拘留。当地还有新闻报道称,有人拐卖巴基斯坦女孩到中国,从事卖淫、倒卖器官的活动。
王振杰开始翻看中国驻巴基斯坦大使馆的网站,他发现,早在他们来巴基斯坦之前的2月25日,大使馆就曾发布提醒通知,提醒中国公民抵制非法跨国婚介活动。文中称,去年以来,国内一些婚介机构利用多种渠道传播涉巴婚姻信息,借涉外婚姻介绍之名,向当事人收取高额费用,非法谋利。
据公开报道,4月24日至5月8日,中国公安部刑侦局陈士渠副局长率公安代表团赴巴基斯坦,就加强中巴警务司法合作、共同打击非法跨国婚介机构等问题进行了深入交流。
6月25日,驻巴大使馆再次发布“来巴基斯坦娶亲 远离婚介”的提醒,称不少中国男青年受国内非法婚介机构介绍来巴基斯坦娶媳妇,却因不了解国内相关涉外婚姻法律和巴基斯坦当地法律法规及传统习俗,发生“娶不了新娘,却进了牢房”的悲剧。不要以为女方或其家庭接受金钱(彩礼)可以作为认可交往的证据,金钱彩礼通常是当地法院判定拐卖人口的重要依据。根据巴基斯坦习俗,新郎一般送给新娘家人不超过5000卢比(约合230元人民币)礼物。
24岁的李涵星(化名),曾两次被当地警方带走。一次他们在伊斯兰堡的住处被邻居举报,他被警方带走询问了两个小时。另一次,他陪同“媳妇”到拉合尔一派出所办理认证手续时,警方发现女孩的身份证有问题,把他也拘留了起来。
李涵星称,那时候他看到了“媳妇”的身份证才知道,女孩已结过婚,29岁了。而结婚前,老板告诉她女孩只有19岁,“虚报了10岁”。
潘振显、马占胜以及第二批到达巴基斯坦相亲的张坤(化名)、刘林(化名)等人,相继发现,他们的“媳妇”肚子上都有妊娠纹,肉松松垮垮的,而马占胜“媳妇”的小腹上,还有一条长约20厘米的刀口,“可能是剖腹产留下的”。
当时赵天龙还带女孩去医院检查,但他们并未见到检查报告。赵天龙称女孩妊娠纹是蚊子叮咬后挠的,有刀口的,则解释为阑尾炎做了开刀手术。“傻子都知道阑尾炎开刀是在侧面,刀口也小,怎么可能在小腹上横着开刀。”王振杰说。
6月底的时候,在巴基斯坦找到“媳妇”并结婚的12人中,有7人陆续回国了。王振杰后来得知,多数人回国之前,被要求签署了一份声明。声明中提到,本人来巴基斯坦是旅游的,一切花销自己承担,与他人无关。
签了声明的张坤称,在巴基斯坦因为语言不通,他连打车都不会。不签那份声明的话,老板不给他买回国的机票。而这一声明,赵天龙并不承认。其称,他只是在巴基斯坦开宾馆的,并未直接收取过来相亲的中国人的钱,他们把钱交给张景梅,张景梅则为他们支付食宿、翻译、车辆接送等费用。
第一个回国的冯威告诉新京报记者,赵天龙并未要他签“声明”,离开之前,他曾因未能领回媳妇询问过老板退钱的事儿。赵天龙称,他只是在巴开宾馆的,退钱得回去找张景梅。
在王振杰等人居住的巴基斯坦拉合尔的别墅内,有多名持枪保安,王振杰翻墙逃跑时就被保安持枪逼回。受访者供图
翻窗逃跑被AK逼回
王振杰和潘振显刚翻过窗台,就被发现了,保安举起了天天挎在身上的那把AK步枪
王振杰不愿意签那份“声明”。况且,那时候,他的第二任“媳妇”,并未明确说不愿意去中国,“一直在拖”。
王振杰不想让张景梅抓到他“主动放弃”的把柄。出国之前与金世缘婚介所的合同约定:若因男方条件苛刻相亲不成功,所有费用不退,若中介不能提供可靠的相亲对象,男方花费由中介承担。
王振杰已经交出的16万元,是一大家人凑出来的辛苦钱。媳妇娶不回,他想再把那钱要回来。
8月23日,王振杰的第二个媳妇再次以“办理身份证”离开了他们居住的别墅,“说是回去三天,结果10多天也不见来”,王振杰向赵天龙提出了要回家的想法。
“钱花得越来越多,实在呆不住了。”王振杰称,与他结婚的第二个巴基斯坦女孩,从4月12日他们结婚后,就说要办身份证,到8月份底已经近4个月了,始终没有办出来,“明摆着是在骗”。
而在第一批人离开巴基斯坦后,剩下的王振杰、潘振显、马占胜、李涵星、刘东风(化名)5人,虽然住在拉合尔的别墅内,但已没人再管他们的吃饭问题了,没有一点收入来源的他们,只能不断地向家里伸手要钱。
王振杰称,在他向赵天龙提出要离开的想法的次日,赵找他单独谈话,以在当地居住太久花超了和违背了与女方的婚约为由,让他再拿5万元人民币。赵天龙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称,当天只是告知了王振杰欠了住宿费,不到一万元,并未提出违约金等问题,“他们相亲的事儿,应该找张景梅”。
马占胜看到了从赵天龙办公室出来的王振杰,脸色苍白的他,倒在床上不言不语,几个小时后才爬起来,“他跟我们几个说,打算跳墙逃出去”。
王振杰算好了时间。当天下午,赵天龙要从拉合尔去伊斯兰堡,两地大概6个小时的车程,他在老板离开两小时后,爬上了窗台。
王振杰几人住的房间内有一扇封闭着窗纱的窗户,爬到窗外跳下去,就是一片空地,而且持枪的保安并不经常往那边走。
但让王振杰没想到的是,当他和潘振显刚刚站在窗台外的水泥板上时,保安正好转悠到墙角,转头就看到了他们。
“隔了七八米,保安当即举起了天天挎在身上的那把AK。”31岁的潘振显称,当时他俩都吓蒙了,乖乖地退回了房间,“那把枪是有子弹的,怕他真开枪。”
穿着白色长袍的持枪保安,喊醒了值夜班的另一名保安,两人共同看守逃跑失利的王振杰和潘振显。其间持枪保安用枪口抵在王振杰的胸前,警示他不要想再逃跑。在愤怒和绝望之下,于是就有了开头那段拿枪口顶脑门的场景。
王振杰抄写的中国驻拉合尔总领馆电话,这张纸张至今还留在潘振显的钱包里。 新京报记者 程亚龙 摄
“逃离”拉合尔
受中国驻拉合尔总领馆委托去别墅接人的曾先生,将他们救出送到一家华人宾馆后,王振杰直接跪在了曾先生面前
愤怒之后,王振杰冷静了下来,他想了想还是得逃。
王振杰称,巴基斯坦的治安不好,很多人都有枪。他曾见过老板的堂哥拎着枪,在他们屋里翻找“说是钱丢了”。他怕等老板回来后,以他偷钱为理由,问他要更多的钱,或以此为借口让他签了那份“声明”。
王振杰拨通了早已存在手机里的中国驻拉合尔总领馆的电话。本不抱希望的王振杰告诉对方,他来巴基斯坦相亲,被困在当地,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如果今天不能离开,很可能就死在这了。
王振杰称,当时总领馆的一名工作人员留下了他的电话,之后一位曾先生加了他的微信,确认了他的被困位置,并告诉了他大概当晚8时40分能到。
8月24日晚8时40分许,赵天龙的堂哥回到了拉合尔,刚进别墅的大门,曾先生就跟着进入了院子。在得知曾先生要接走两个人后,赵天龙的堂哥回应道,“没人需要接啊”。
已经站在院内等待的王振杰和潘振显,走向了门口,但被持枪的保安拦住了去路。后来王振杰才知道,曾先生用乌尔都语(巴基斯坦官方语言)告诉了保安,“你这样囚禁中国人,是要坐牢的。”保安才让他们出门。
王振杰和潘振显坐上车前,赵天龙的堂哥还让两人签了那份“旅游声明”再走,并把已接通了的赵天龙的电话,让王振杰接听。“我跟你说不着。”王振杰硬气了一回,他称电话中赵天龙仍在威胁他,竟然敢找大使馆。而赵天龙的说法则是,王振杰之所以跳墙逃跑,是因为明知欠了他钱,保安不让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后,他还曾到大使馆询问过,得到的答复是,“即使有此事,也只是协助。”
坐在车上离开的王振杰双腿发抖,他向曾先生回忆着,在巴基斯坦177天的遭遇,愤怒、无奈、感激、庆幸,“当时的情绪太复杂了。”
曾先生告诉新京报记者,他在巴基斯坦生活已近30年,那天他是受总领馆工作人员嘱托去帮助王振杰。当时王振杰已经两天没吃饭,“接他们走的路上,王振杰讲着他们在巴基斯坦的经历,几乎都要落泪了。”
当车停在一家华人宾馆外时,王振杰跪倒在曾先生面前。曾先生劝他们快些离开,在当地有人去了一年也未能领回新娘。
曾先生告诉新京报记者,巴基斯坦确实有一些女孩愿意嫁到中国,但最近两年来巴基斯坦娶亲的越来越多,一些黑中介就找人合伙骗中国人的钱,找的所谓女孩,甚至是妓女。
闭门的“金世缘婚介”
当初“包领巴基斯坦新娘”的金世缘婚介卷帘门紧闭,民权警方告诉当事人,此前传唤过婚介负责人,已立案调查
8月27日,王振杰与潘振显登上了拉合尔飞往乌鲁木齐的CZ6018次航班。
登机之前,王振杰把中国驻拉合尔总领馆的电话,抄在一张一根中指大小的纸上。两人约定,在登机之前,如果遇到赵天龙等人,两人各跑各的,不要管对方,谁跑掉了就再寻求大使馆的帮助。
那张写着总领馆电话的小纸条,至今还存在潘振显的钱包里,“关键时刻,这个电话是救命的”。
直到飞机关闭舱门,潘振显才舒了口气:“终于安全了”。
回到民权时,126斤的王振杰已瘦到了108斤,白色的上衣破烂不堪,与出发时得意洋洋的他,判若两人。在县城的商场里,王振杰买了新衣服,把那身从巴基斯坦穿回来的衣服,全扔在了垃圾桶里,“晦气”。
在巴基斯坦的177天里,只有一身替换衣服的王振杰,没舍得给自己买一件衣服,钱都花在了相亲娶妻上。
马占胜与李涵星于9月回国,但在他们回国前一天的凌晨,一名当地男子闯进了他们的房间,让他们交出护照和手机。赵天龙告诉他们,这名男子是警察,他们住的地方被举报了。
但马占胜觉得,那名男子既没穿制服又没有配枪,而且只有一个人,不可能是警察。后来,他们每人向家里又要了5000元,交给赵天龙才赎回了护照,但手机被扣下了。赵天龙表示,确实是警察收走了手机和护照,最终只归还了护照。
刘东风至今还留在巴基斯坦,他的巴基斯坦新娘愿意跟他来中国,但因“非法婚介”问题严峻,中国驻巴大使馆已经不给女方发签证了。
11月6日,金世缘婚介所原有的招牌已被拆掉,店面闭门停业。新京报记者 程亚龙 摄
11月6日、8日,新京报记者曾两次到位于民权县王桥镇的金世缘婚介所,该店的招牌已经不见,卷帘门紧闭,一旁钉着的一块铁牌上,写着“金世缘婚庆”。
新京报记者以咨询婚介为由,希望该店隔壁的超市老板能帮忙打电话给金世缘婚介的人员,询问是否开业。但电话接通后,一名男子先是称在家,而后又表示婚介不干了。
张景梅的父亲,在王桥镇开设了一家电动车车行。但新京报记者两次造访,均未见到张景梅,自称是其弟妹的女子称,该店与张景梅没有任何关系,不知道张景梅去哪了。张景梅的父亲张继江对此也未作答。
据该店周边商户称,在记者采访的当天上午,还曾见到张景梅在店内。
新京报记者注意到,金世缘婚介所宣传页面印有的两部电话,一部已提示为空号,另一部则无人接听,其中一部手机号绑定的微信为“继江车行”。
11月24日,赵天龙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他只是在巴基斯坦开宾馆,并非在当地做婚姻中介,此前张景梅通过网络联系到他,说有一批人要去巴基斯坦,“我也知道是来相亲的,中国人来巴基斯坦这边相亲的比较多。”
赵天龙称,在巴基斯坦他只为通过张景梅介绍来的人提供食宿、车接送、翻译等服务,并不负责帮他们找对象,只是认识一些当地人,帮他们介绍过,另一些是张景梅自己联系的媒人介绍的。其称,男孩在当地的食宿等费用,他都是与张景梅对接结算,像王振杰在当地住的时间比较久,一共花费是13万左右,但是张景梅只向他支付了11万多元。
至于多名受害者提及的女孩年龄的问题,赵天龙则表示,当地的女孩确实没办身份证,而且他也无法核实女孩年龄,当地的媒人介绍来女孩的年龄,翻译就这样翻译。
这一说法,与张景梅的说法并不一致。
据11月13日民权县公安局回复给王振杰的一份告知书称,10月18日,该局将张景梅、张继江传唤到案,张景梅称其在网上认识一个叫赵天龙的人,赵天龙让张景梅注册一个婚介所,负责给他推荐男子,只要人去了就给张景梅2000元介绍费,赵天龙安排每人收16万元婚介费,所收款项全部打给赵天龙。
11月6日,新京报记者陪同当事人到民权县公安局刑警大队了解案情进展,办案民警表示已立案侦查。
多名当事人称,回国后找张景梅退款,对方按赴巴花销结算,退回了部分钱。但王振杰、潘振显、李涵星等人均未被退款。交了17万,退了3.2万元的马占胜说,第一次张景梅给他核算的时候,花销超过20万,“我还欠她钱”。
新京报记者 程亚龙 编辑 甘浩 校对 贾宁 杨许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