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柯叶以及其中刺激精神的主要生物碱成分——可卡因——的全球化延后,正是因为运输技术不能配合。考古证据显示,嚼食古柯叶的习惯可以上溯到公元前3000年。至于人类最初使用古柯,也许比这还早1 000年以上。可能是古代安第斯山东部的狩猎采集者在食物不足时尝试这种植株的嫩叶,从而发现其提神作用与医疗功能。总之,古柯是西半球地区最早被人类栽培的作物之一。原住民将古柯叶与植物灰或石灰之类的土壤无机碱(便于吸收可卡因)混合,是祈神仪式和平常时候均可使用的配方。此外,嚼食古柯叶可以纾缓高山症状,充饥、提神。一位嚼古柯叶的老人说,喝酒可以教你觉得舒服,古柯叶却能使你手脚有力气。
16世纪的西班牙殖民者曾经为了是否应容许古柯叶贸易进行辩论。结果主张容许的一方占了上风,理由相当实际:古柯能使劳工耐得住银矿里的辛苦。新西班牙(西班牙人在今美国西南部与加勒比海地区诸殖民地)虽然发展出活络的古柯叶贸易,越洋商业却始终未能确立。即便是刚采下来的嫩叶,由于包装不符合长途航海的要求,运到欧洲时也已经丧失效能。送到的古柯叶的效用不是太轻就是不稳定,既令研究者困惑,也令医疗界质疑。一直要等到1860年,德国哥廷根大学的研究生阿尔贝特·尼曼(AlbertNiemann)才在论文中详述可卡因的分离过程。他做研究使用的30磅古柯叶是用特别方式包装运送的,也是运抵欧洲的数量最大的一批处理得当的古柯叶。
尼曼本人虽然在发表论文的次年逝世,他的重要发现却是一个起点。1862年,曾经率先生产吗啡的德国默克制药公司开始生产少量的可卡因,主要是供应研究使用。次年,科西嘉岛的一位药剂师马里亚尼(AngeloMariani)获得在波尔多酒(Bordeaux)之中加古柯叶萃取物的配方专利。这种“马里亚尼葡萄酒”以强调青春、健康、名流代言的方式促销,成为畅销国际的一种滋补饮料。1884年间,出品马里亚尼酒的这家公司投资的古柯产品项目增加了,包括烈酒、止咳糖、马里亚尼茶(ThéMariani)。卸任的美国第18任总统格兰特(Ulysses S. Grant)靠着喝这种含古柯的茶帮忙,才能够在癌病缠身的状况下完成他的回忆录。马里亚尼产品的畅销引来不少模仿者——可口可乐是其中之一,也鼓励了有关古柯疗效的研究。
弗洛伊德(SigmundFreud)于1884年发表的著名研究报告《谈古柯》(über Coca)检讨了当时论古柯的各种文献,发挥了很大的激励作用。他指出,古柯一向是印第安劳工的附属用品,他自己和其他人的自我实验都有不错的成果。他表示可以乐观看待古柯对于神经衰弱、消化不良、恶病体质、吗啡毒瘾、酒瘾、高山哮喘、阳痿等病症的潜在疗效。(据说食用古柯的安第斯山居民的性能力是老当益壮的。)弗洛伊德也暗示,可卡因可以用于局部麻醉。令他遗憾的是,没有机会进一步证实这一点。因为,同年稍晚,卡尔·科勒(CarlKoller)就以证实可卡因能使角膜失去知觉而名满国际。在必须用红热的针伸入眼睛摘除白内障的年代,这是令人喜出望外的突破。不久又有实验证明可卡因有其他麻醉功能,包括阻断脊髓的神经传导。
可卡因的医疗试验所带动的需求起初超越了供应。这种瘾品的价钱变得十分昂贵,弗洛伊德也在1885年初抱怨:“这将有碍一切更进一步的实验。”供不应求的情势引爆了一股古柯淘金热。美国大药厂派德公司(Parke,Davis & Co.)派遣亨利·卢斯比(Henry Rusby)到玻利维亚的丛林去找古柯叶,并且调查其他有获利潜能的植物药材。卢斯比是个头脑聪明、精力充沛、性情顽固、会推销自己的人,而且种族偏见深到极点,称得上是“生物学帝国主义”界的老罗斯福。他先后七度深入南美洲中部探险,在第一次的任务中搜刮到了9000公斤的古柯叶,结果却因为革命爆发耽搁了运输。这一批货在等候越过哥伦比亚地峡的时候报销了。他却不气馁,集结了一支以发财为目的的军人队伍,设法渡过亚马孙河,收集了大批植物标本,数目在3.5万至4.5万种之间——反正是越收越多,抵达巴西的帕拉河(Pará)时几乎只剩半条命。
美国业者占了邻近的地利,在古柯叶的运输上不成问题。卢斯比与其他研究者却认为,在安第斯山区就地萃取出生可卡因更为划算,这样尤其便于运送到远方的市场。默克药厂和其他德国业者最初也是这样解决了运输的问题。1900至1905年间,秘鲁的合法出口达到巅峰的时期,每年运输的生可卡因总量超过2.2万磅,另外还有200万磅以上的古柯叶。生可卡因(纯度在85%~95%之间)大部分运交欧洲业者加工;而大部分的古柯叶——包好后用松脂封住以防潮湿——运到了美国。美国业者为什么要进口笨重且又易坏的叶子?表面上看来奇怪,其实是跟关税考虑有关。古柯叶进口是免税的,生可卡因则需照价课税25%。
可以预期的是,秘鲁的好景不长,逃不过全球种植面积扩张的影响。这是每一种被欧洲和北美大量需求的植物性瘾品都要走上的一条路。古柯在许多地区——从非洲的尼日利亚到亚洲的硫黄岛——种植虽然都能达到商业目标,但只有爪哇的古柯在20世纪初成为安第斯山古柯产品的最大竞争对手。殖民母国的荷兰人起初不愿再把另一种植物性瘾品引入东印度群岛,恐怕当地人民会养成嚼食古柯叶的习惯,所以只在19世纪80年代开始小规模的商业性栽种。结果栽种成功的品种可卡因含量特别高,达到秘鲁古柯叶的两倍。问题是,必须用特殊的加工方法才能完成有效的萃取,而这加工法是一家德国公司的专利,所以这家公司也是荷兰人出售的古柯叶的唯一客户。然而,荷兰可卡因制造厂(NederlanscheCocaine Fabriek,简称NCF)于1900年(在阿姆斯特丹)成立,因为没有契约的限制,所以不必尊重那家德国公司的专利,于是爪哇古柯叶的需求量增加了。1903年,专利期限终止,又有几家德国业者成为爪哇古柯叶的客户。1904年的爪哇古柯出口量是26吨,1912年达到800吨,8年中增加了30倍。
到了20世纪10年代,世界可卡因市场热闹到快要爆炸的程度。NCF号称全世界最大的可卡因制造厂。NCF和其他竞争对手都在购买东印度的高成分古柯叶,出口者必须仔细包装这些叶子以保质量不变。(本来荷兰人也打算在爪哇就地完成萃取过程,却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而作罢。)全世界的古柯叶供应量大增与制造业的扩张,把原来稀罕昂贵的可卡因变成普通而便宜的东西。1885年的售价是每盎司(约合28克)280美元,1914年跌到每盎司3美元。
廉价可卡因助长了一股瘾品流行的扩散,这是从19世纪90年代起到20世纪20年代中期为止的流行,分别在不同的时期在不同的国家形成巅峰。开始的地点是美国和印度。美国最初发生的可卡因中毒与可卡因上瘾案件都与医学界相关,大多涉及病患,但医生使用过量或太频繁的例子也不少。到了19世纪90年代,吸食与注射可卡因的习惯也传到了酗酒与吸鸦片已经普遍存在的社会底层。在印度,许多服食可卡因的人是已经染上鸦片瘾、大麻瘾或酒瘾的,可卡因其实只是他们的癖好之一。但印度服食者通常是采用吞食古柯粉的方式,或是掺入槟榔叶与石灰一起嚼食。
1905年以后的20年中,加拿大和欧洲不断有关于可卡因滥用显著增加的报告发表,随后照例都有劝阻的倡导和管制的措施。这个问题其实是社会底层与夜生活的并发现象:加拿大蒙特利尔的扒手、巴黎蒙马特区的妓女、伦敦西区的女演员,甚至柏林的大学生,都难免为此物疯狂。(“他们交出自己所有的一切,甚至蔽体的衣物,只为了要满足他们疯狂的渴望。”)从出口数据、警方档案、治疗统计可以明显看出,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1918年)以后的情况比战时更糟,因为战争中断了东印度地区古柯的外流。
20世纪20年代末期,这股歪风的流行平息下来,全世界的古柯出口开始持续衰退。日本此时变成可卡因的出口国,很快就有一部分供应到印度和中国,但数量不明。对于日本的鸦片制品贸易而言,这纯属副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欧洲,可卡因并不常见(除了丹麦抵抗军突发奇想,以可卡因掺入干的兔血来扰乱纳粹秘密警察用来追踪逃亡犹太人的警犬)。在美国也少有所闻。毒品管理局的一位监督员说:“我们极少听到有人服食可卡因的事。”这位监督员的责任区是纽约市,堪称是美国境内最大的违禁瘾品市场所在。墨西哥的报纸上难得一见可卡因非法买卖的消息,因此被逮捕的案例在20世纪70年代以前都不多。
历史学家戴维·马斯托(DavidMusto)是率先研究第一波可卡因流行热的人。他认为,20世纪中期的这种衰减,说明这有一种世代学习的模式。新瘾品问世会引发热潮,使用量会上升。然后,比率可观的少数使用者开始发生问题——使用过量、上瘾、疑惧。本来有意一试的人就此打住,使用量便下降。痛苦的经验似乎可以使一个世代免疫。糟糕的是,这个世代一旦成为过去,免疫力也随之消逝。可卡因在20世纪70年代再度流行,婴儿潮的这一代对于可卡因的危害却没有活生生的记忆了。他们尝了大麻这个禁果之后并没有惹祸上身,所以公然质疑有关可卡因与其他瘾品的警告。
“孩子们,干杯。”马里亚尼酒的广告,图中人物是巴黎一个工人聚集区的学童,他们喝的古柯酒可能是厂商供给的。业内人士照例会请找来的支持者免费饮酒。按这个广告的宣传语上说,一般医生均可获得“优厚的折扣”。
他们从大麻走到古柯是很容易的一步。当时东半球的古柯供应已经停止,西半球的供应却在扩大。国际间对可卡因生产有限制、需求量递减,加上日本参加竞争,使1925年以后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古柯叶贸易一败涂地;后来,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败又使日本的贸易停滞。安第斯山区的古柯叶生产却在20世纪最后三十几年中迅速扩大,1982至1992年最惊人,古柯叶生产增长了300%左右。这些古柯叶有一部分制成走私的可卡因运到了西欧,一小部分卖入东亚,绝大部分留在南北美洲,为可卡因的第二波大流行火上浇油。基于走私业的经济考虑,这股歪风只限于在西半球流行。用改装的大货车、船只、飞机做大量的、短程的货运,比利用带货的个人借行李夹层进行越洋的运输效率高得多。后来独霸可卡因走私的哥伦比亚,本来是用飞机运大麻,继而想到同样重量的可卡因利润更大,卡洛斯·莱德(CarlosLehder)以及其他贩子才空运可卡因。(之后又将当地制造的海洛因加入营运。)哥伦比亚私枭前后整合,形成可卡因生产、加工、运销美国的周密网络。非法生产扩大之后,可卡因的售价下跌,1988年的批发价只有1980年的1/4。可卡因成为穷人也负担得起的东西,都市贫民区里到处有人抽“快克”(Crack,便宜的强效纯可卡因)。
亨利·H·卢斯比。漫画中的卢斯比是许多著名的白人采药者之一,曾经辨识了近千种以往未知的植物。最后一次深入亚马孙地区探险是在1921年,当时年纪已是66岁。此行目的之一是研究当地人用来调制致幻饮品的一种藤本植物黄褥花科卡皮藤(Banisteriopsiscaapi)。虽然年事已高的卢斯比不耐此行之苦,于7个月后折返,摄影者戈登·麦克雷(Gordon MacCreagh)却拍到了饮用该饮品的仪式,并且在回忆录《白水黑水》(White Waters and Black, 1926)之中把卢斯比不客气地挖苦了一顿。
与此同时,吸食半精炼的古柯膏也从初步加工的安第斯山区各国传遍了整个南美洲。买不起精纯可卡因的人可以用这种膏状的可卡因过瘾。在里约热内卢等城市里,游荡街头的少年都少不了它。这些孩子使用的瘾品琳琅满目:强力胶、汽油烟、大麻、烈酒、古柯膏或掺了古柯的香烟,俨然是刺激精神瘾品革命的浮世绘。吸食兴奋瘾品的后劲渐渐消失的时候,他们会吞下镇静剂安定(Valium)、罗眠乐(Rohypnol),以忘却犯罪卖淫的生活所带来的痛苦。
他们滥用的瘾品虽然多样,却仍有许多种是他们连听也没听过的,更遑论滥用了。譬如就难以想象他们(以及南、北美洲的任何人)嚼槟榔或卡特,或是借卡瓦(Kava)消愁忘忧。这些东西始终未能在西半球风行,正如许多美洲的瘾品在东方一直不普遍。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是值得探讨的历史之谜。
[2]第一次鸦片战争的时间,据中国官方记载为1840~1842年。——编者注
[3]第二次鸦片战争的时间,据中国官方记载为1856~1860年。——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