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的一天下午,戴威站在那个参照Google标准装修的食堂里,发布了名为“Victory Day”的计划。
面对在场的一百多人,他提起电影《至暗时刻》。他把ofo比作二战时战火飘摇的英国,而他要像丘吉尔一样,永不放弃,保持独立,战斗到为ofo赚到1元利润。“如果不愿意战斗到最后,现在就可以退出!”
那个计划的核心,是全力出售广告位。为了找到广告客户,ofo实行团队内部“全员B2B”计划,鼓励所有岗位人员去找广告合作。不久之后,用户们发现,在用App扫码开车时,会弹出一个5秒钟的短视频广告。ofo B2B业务负责人邵毅说,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案例”,是ofo独有的创新,竞争对手摩拜与哈罗单车都未开始尝试。
问他为什么别家不做,他笑了笑:“我觉得原因还是因为我们求生欲要强一点儿。”
邵毅所带领的商业化小组从最初的4个人变成如今80人的B2B事业部,承担着为ofo造血的重担,截至2018年6月,已经为公司创收了1个亿。但这相对于ofo的债务而言,还是杯水车薪。12月的午后,阳光洒进咖啡厅的玻璃窗,邵毅问我有没有感觉到气温回升了,没等我回答他就说道,“只要天气回暖,订单量,包括广告业务肯定是会回暖的,这个毋庸置疑。”但3个月过去,春天到来时,在北京的街面依然很难找到ofo的影子。
戴威发表演讲时,梁铮当时就坐在距离他两个座位的地方,当他听见戴威说出“坚持下去,为欠下的每一分钱负责”时,一股热血涌上脑门,他感到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他坚信眼下的难关只是暂时的,ofo一定会迎来最终的胜利。
采访时,负责北京二环内运营的他兴致勃勃地向我回忆起2017年国庆——正是单车大战最胶着的时候,在清车时,他站在一辆三轮板车上“巡视”长安街的情景:为了观看国庆的升旗仪式,十万多辆小黄车从北京的四面八方涌向地图上最核心的位置。“长安街的护栏有多长,共享单车就能码多长。”
关于那一年,这个36岁的男人最深刻的记忆之一是,疯狂买面膜。因为天天在户外暴晒,黑到自己都接受不了。他瘦了12斤,却感到“浑身是劲”。他住在工体附近,有时从工体先去崇文门,再去天坛,再去双井,再去通州,从通州回到工体时已是凌晨4点多,天已蒙蒙亮。他又开车到天通苑接了最后一批车。
梁铮说,这种情况很多人都有。“其实我可以把这责任推卸给别人,到你的区你要接车。但是在那个时间段夜里已经3点钟了,没有必要把别人再吵起来。我一个人能把你十个人的活干完,那我何必再麻烦你?”
一幅黑色背景的丘吉尔画像挂在ofo的办公室里,上面写着他的名言:“我没有别的,只有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献给大家。你们问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可以用一个词来答复:胜利!”
梁铮并不知道,戴威在公司做演讲的那一刻,也正是他真正意识到,ofo已经陷入绝境的时刻。“他真正慌了是在5月。”一名接近戴威的人士回忆,预期的国资并没有到来,戴威遍寻资方,没有任何收获。
2018年8月,第一阵秋风吹来之前,王拓辞职了。他说,ofo承诺给他的赔偿款还没有付,但他也不打算要回来了。比起个人损失,他更为戴威的失败感到惋惜。在他眼中,这是一出将个人意志置于他人代价之上而导致的败局。“作为一名CEO,他应该先对员工、投资人负责,再考虑自己和愿景,以及社会责任。”
的确,有一些人所付出的代价,并没有被人们看到。在顺义的一处维修仓库内,一些ofo的维修工人仍在坚持。没有人告诉他们ofo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是工作的变化会告诉他们。工资拖欠了,运送损坏单车的厢式货车公司与ofo解约了,工人们不得不每天早上6点出发,倒3趟地铁、2趟公交去市区的临时维修点修车。维修站的站长卖起了废品,几个月前他被告知,废弃零件、纸箱等废品不用上报了,卖来的钱可以用来支付仓库的水电费。
一家曾出资为ofo拍摄创业纪录片的投资机构在2018年“被整个创投圈群嘲”,并因为ofo的亏损影响了当年的募资。去年11月,我在一个社交场合见到了它的掌门人,一个在创业者间有着不错口碑的知名投资人,见到我时他的态度相当有礼貌,但当我向他提出聊一聊ofo的请求时,他用简短的言语拒绝了我,并转身离开。
有采访对象说,戴威付出最大的代价并非利益方面,而是“他消耗了别人的信任”。2019年1月,ofo联合创始人薛鼎和张巳丁离开ofo。知情人说,ofo的现任法人陈正江,也因被限制消费影响了婚事,“岳父不同意了。”
一位中部省份的市场公关人员将在ofo的经历视为职业生涯的污点。他在新公司遭遇了同事的“有色眼镜”,“(对方说)你们ofo管理那么混乱,你们的工作能力是不是也不行?”采访那天,他与另一位同事在咖啡馆争论起来:“就像一个国家一样,这个国家亡国了,你他妈的就是个亡国奴,你知道吗?”
吴昊后来试图去理解这种代价:离开ofo后,他曾代表新东家去北大做校招,听着校方暖场时介绍了一连串政商界的名流,清一色都是北大校友。吴昊突然觉得,名校出身的年轻人对于未来的构想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戴威的生活环境和他接触的圈层,决定了他天然地会相信这个事情,他会相信我可以改变世界,我必须要去做一个改变世界的事。”
2019年2月28日的傍晚,戴威打开手机,看到同事发来的微信。正在出差的他在酒店大堂站了10分钟。那是ofo公号当天推送的漫画:《你为什么还留在ofo》。
“已泪奔。”“加个音乐估计就哭出声了。”戴威回复。
谈起仍然留在ofo的人们,于信讲起一个故事。去年12月底那场线下退押危机里,潮水般的人群从后楼梯涌了上来,试图闯进公司后门。ofo的一位女员工走出楼梯间将门合上,将人群挡在了外面。“那个画面让我想到了《琅琊榜》里,将军一个人守着城门,特别让我感动。”于信说。
他没有看到的是,在那扇合上的门背后,那个女孩被情绪激动的用户扇了一记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