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当代作家,山西霍州人。著名新闻理论家、散文家、科普作家和政论家,《新湘评论》杂志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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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文章五诀》中提出形、事、情、理、典。这个“典”是指经典、典故,特别是理论经典。什么是经典?常说为经,常念为典。经典标准有三:一是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度;二是上升到了理性,有长远的指导意义;三是经得起重复引用,能不断释放能量。由于长期的文化积累与筛选,每个领域都有各自的经典。而更高层次的是理论和学术经典,特别是政治与哲学方面的经典。
一般人,特别是文学爱好者常误认为政治、理论枯燥乏味,干瘪空洞,不如文学那样水灵、煽情。这是因为文学与理论属不同的思维体系,一个是形象思维,一个是逻辑思维。他虽感觉到了这个不同,但不知道作为形象思维的文学只有借助理性的逻辑思维才会更深刻,从而更形象、更生动。就如我们常说的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好地记忆。这中间有一道门槛,翻过之后,就是一片高地。
我们这一代人赶上“学习毛泽东著作”高潮。这是一个半被动、半主动的经典学习运动。说它被动,是因为那是一个特殊时期,一场运动,人人学,天天读,你不得不学;说它主动,是因为毛主席的文章确实写得好,道理深刻,文采飞扬,只要一读开,就能吸引你自觉地读下去。
我第一次接触毛泽东的文章,是在中学的历史课堂上,不认真听课,却去翻书上的插图。有一张《新民主主义论》的影印件,如蚂蚁那么小的字,我一下子就被开头几句所吸引:
抗战以来,全国人民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大家以为有了出路,愁眉锁眼的姿态为之一扫。但是近来的妥协空气,反共声浪,忽又甚嚣尘上,又把全国人民打入闷葫芦里了。
“欣欣向荣、愁眉锁眼、甚嚣尘上、打入闷葫芦”这么多新鲜词,我不觉眼前一亮,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文字,说不清是雅,是俗,只是觉得新鲜,很美。放学后,我就回家找来大人的《毛泽东选集》读。我就是这样开始读毛泽东著作的,并不为学政治,是为学语言,学文章。后来我逐渐通读了《毛泽东选集》四卷,还精读了不少篇章。之所以能学下来,政治动力是有的,但主要还是文章本身的魅力。
我对马恩著作的阅读也是半主动、半被动的。可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文革”以前,囫囵吞枣,如私塾背书一样,只是储存了下来;第二阶段是改革开放之后,结合形势重新验证马恩的观点,又去主动温习。因为我是学文科的后来又做新闻,一方面是专业要求,一方面是工作需要,所以读了不少也忘了不少,留下印象的有《共产党宣言》《自然辩证法》《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等,一些原理是刻骨铭心的。比如,“环保”这个概念是近二三十年的事,可是恩格斯在一百多年前就在《自然辩证法》里发出警告:“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每一次胜利,在第一步都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第一个结果又抵消了。”这种深刻、彻底,你不得不佩服。特别是经历了“文革”大失败后重新发现马恩,你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得对,是我们过去念歪了经。如“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第一篇论文》)“‘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神圣家族》)多么朴素的真理。一部经典不可能全部背下来,只要做到读懂原理,知道观点,记得一些警句,要用时能很快查找出来就够了。
我们不是常说文学是人学,是社会学吗?不是常说爱和死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吗?你看马克思怎么说:“人和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如果你的爱没有引起对方的反应,也就是说,如果你的爱作为爱没有引起对方对你的爱,如果你作为爱者用自己的生命表现没有使自己成为被爱者,那么你的爱就是无力的,而这种爱就是不幸。”(《1844年经济学手稿》)
对毛泽东著作的阅读,最有用的是他的两本哲学书《实践论》《矛盾论》,还有可以作为写作示范的一大批很漂亮的论文、讲话,如延安整风时期的《反对党八股》等,在1949年解放战争后期代新华社起草的《别了,司徒雷登》《将革命进行到底》等一批社论、时评,集中展示了他的政治才华与文学才华。这种阅读对我来说已是三分政治七分文学了。后来2013年毛泽东120周年诞辰时,我将这个多年来的阅读体会写成了一篇文章《文章大家毛泽东》,人民日报整版刊登,新湘评论刊发近4万字。此文与另一篇在周恩来百周年诞辰时发表的《大无大有周恩来》,可以说是我对毛、周两个伟人的阅读笔记。
对经典,你读不读、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它客观存在、确实有用,是另一回事。如果你没有读,其实是吃了暗亏。就好像说一种好食物,你不知道,没有吃过,但它确实好吃。马恩对未来社会的猜想,也许短时期不能实现,就像天文学家关于宇宙大爆炸的猜想,现在也还没有得到验证。但你不得不承认这种理论的伟大和思维方法的科学,要不它怎么能造就数百年的科学社会主义运动?同理,虽然毛泽东后期有重大错误,但在他领导下确实改变了旧中国,建立了一个新中国,另外,还有他的个人才华和魅力。经典不是一份名人豆腐账,不必拘泥于马恩哪一年到伦敦、到巴黎,与费尔巴哈、黑格尔、杜林什么关系,也不必拘泥于毛泽东当年到哪里,说了什么话。理论经典让人敬而远之的一个原因是后人的刻舟求剑,过度解读,故意神化、僵化,拉大旗当虎皮。就像儒家经典一样,马恩经典也一遍又一遍地被人涂抹、改塑。随着历史潮水的退去,经典突显的只是原理,其他都已不重要。邓小平说:“学马列要精,要管用的。长篇的东西是少数搞专业的人读的,群众怎么读?要求都读大本子,那是形式主义的,办不到。”经典的阅读与出版始终有两条路线。一是真正的学术大家、出版家,为读者着想,筛选出最基本、最精华的东西,做成最便宜的普及本,书愈做愈薄,人愈读愈有味;二是拉经典扯大旗,靠经典吃经典,为出书而出书,不停地注释、索引、解读,书愈做愈厚,让人愈读愈烦,而公款出版又加重了这个恶性循环。经典要转化为有效阅读必须有负责任的、高水平的、联系实际的、深入浅出的普及环节。可惜政治经典的普及做得很不好,远不如文学经典。我印象深的好的普及本仍然是艾思奇的《大众哲学》,以及后来我常用的一个本子,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8月第一版《马克思恩格斯要论精要》。
另外,从马克思到毛泽东也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样艰深、枯燥、可怕,他们并不缺少文采。如马克思谈资本与劳动力的关系:“原来的货币所有者成了资本家,昂首前行;劳动力所有者成了他的工人,尾随于后。一个笑容满面,雄心勃勃;一个战战兢兢,畏缩不前,像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只有一个前途——让人家来揉。”(《资本论》)他还这样来挖苦书报检查制度:“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芬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毛泽东谈政治与经济的关系:“搞社会主义不能使羊肉不好吃,也不能使南京板鸭、云南火腿不好吃,不能使物质的花样少了,布匹少了,羊肉不一定照马克思主义做,在社会主义社会里,羊肉、鸭子应该更好吃,更进步,这才体现出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进步,否则我们在羊肉面前就没有威信了。社会主义一定要比资本主义还要好,还要进步。”(1956年在知识分子会议上的讲话)这种机智、幽默也是一般人很难企及的。
(选自《新湘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