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在等结局,但是你以为你活到了最后一集,却一直是倒数第二集。”
在ofo搬离理想国际前的最后一个周五,《财经》记者来到ofo办公室。彼时10层、11层已在一个月前退租,15层、20层即将退租。金黄色的背景衬托办公室明亮如往昔,只是已经没什么人。满屋子堆放着打包好的纸箱,办公桌也基本收拾干净,桌面大片大片空白。ofo总部已从繁荣时的3400人裁减至400余人。才17点30分,员工熙熙攘攘下班往外走。
一位在场员工感慨,在ofo的这几年,总在不停搬家。一开始因为扩张,一层放不下,变两层、三层、四层;现在不仅从四层缩回两层,还从两三个办公场所全部集中到一个场地。而ofo给员工配备的2000元白色升降桌,在半价出售。
记者在现场看到,ofo办公室挂了两张画像——何塞·穆里尼奥和丘吉尔。两张黑色背景的海报上,分别是他们的两句名言:“早已注定,我只能在荆棘中采拾鲜花,但重要的是要对胜利和信念充满执着。”“我没有别的,只有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献给大家。你们问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可以用一个词来答复:胜利!”两句话正好代表戴威绝地重生的心境。
另据《财经》记者了解,一段时间ofo有合伙人在读特朗普自传《永不放弃》。
(在搬离理想国际大厦的最后一个周五,?ofo办公室灯火通明,但是已经没什么人,而楼下一层的其他公司办公区仍然人头攒动。摄影/张珺)
过去一年,不同员工的感知和内心起伏不尽相同。在大多数员工还在各种收购、合并传言中不知所措时,供应链最早感受到萧条。自去年底,ofo就在接连对供应商拉长账期,先是从一个月到三个月,后来是半年。本来在今年1月有一批尾款该支付,但ofo实在拨不出钱,供应链员工们每天忙着应对各路供应商的声讨。“我们一定会付,您再理解理解。”他们会这样说。
公关部、政府关系和地方运维在撤退前,联手为ofo打了一场反击战。面对青桔和哈罗单车进攻,ofo同时动用十几个地方媒体资源给当地政府施加压力,间接撬动地方政府让其限制投放,这使得本来准备在年初大量投放的青桔、哈罗进城时间表大幅延误。“我为我们地方团队感到骄傲。”一位公关人士说。
但ofo铺天盖地的负面没有停息过。“公关的工作是要把窗帘拉上,不让光进来,等到要宣传的时候再把窗帘打开。”另一位公关人士说,“这半年每天都在铲屎,他们还觉得我们铲屎都铲不干净。”
原先冲在最前线的线下队伍反倒清闲了,他们是裁员第一波殃及地;声势浩大的海外团队,在资金步步紧缩下死撑到今年4月,无奈开始撤离;硬件团队反应比较慢,原小米生态链总监张蕊在去年底加入后,带领团队在今年研发了一款叫“FU”的智能锁,不继续沿用“海王星”“天王星”“水星”的命名方式,是励志和ofo落寞的硬件时代撇清关系。然而,“FU”应该无缘问世了。
2018年4月4日,美团宣布收购摩拜,戴威在群里说了句“真的很可惜”。在此之前,他四处找钱试图拦下这笔交易。可惜钱找到了,交易没有拦下。
“我是很想和你把这个事玩到底,你现在跟我说你不玩了。”一位运营员工耿耿于怀。另有员工感慨:“ofo和摩拜因为没有合并,命运发生了分叉。”
5月,戴威在内部发表了一场“丘吉尔演讲”,并发起Victory计划,提出战斗到为ofo赚到1元利润。因为V计划,ofo将双休改成单休,但不久发现员工没那么多事,就又调了回来。有敏感的员工将其解读为“随着这份邮件发出,代表胜利的计划已经宣告失败”。
一位员工还记得,去年6月6日ofo两周年,公司本来说没什么钱,就不办了。但是在前几天,新的钱突然进来,两周年办得热热闹闹。而今年三周年,本来人力准备办活动让大家High一下,结果前一天被叫停。最后他们一起在阶梯教室简单听老板讲了几句,吃了个“生生不息”的蛋糕。活动上,她的同事告诉她:“我要离职了。”
这以后,裁员和离职愈加频繁。500人的离职群已经加满,现在有了第二个。群里员工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时候有补偿?”现在只有一小部分员工拿到。迟迟没有等到的,已经有人准备动用劳动仲裁。
“大家都在等结局,但是你以为你活到了最后一集,却一直是倒数第二集。”一位2018年7月离职的员工说。
2018年9月,《财经》记者从两个独立信源处获悉,滴滴收购ofo的交易快到最后环节,就差双方签字。ofo对供应商放风:“滴滴的钱就在路上。”很可惜,8月24日滴滴顺风车遇害案爆发,案件和后续的监管风暴一波三折,滴滴无暇顾及于此。
供应商的心态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们尊重创始人的青春与热血,希望ofo能再站起来;另一方面又觉得在与ofo的合作中,他们步步退让——从开始几页纸的条款增至二十多页,但面对他们因债务陷入的惨淡,ofo态度不真诚。一位联合创始人在供应商沟通会上说:“我们也是第一次创业。”“你第一次创业,和我们要倾家荡产没关系,和全世界都没关系。”一位供应商私下反驳。
在ofo这幕历时三年的兴衰剧中,很多剧中人内心发生了巨大转折。“如果谁要是说ofo不好,我就会很难受,很后悔,甚至有点自责。”硬件部门金叶秋说着说着哭了出来。很多人把ofo今日境遇怪罪到智能锁的颓靡上。
“就算不发钱,我也愿意给ofo干一段时间。”一位90后员工说,但他还是走了,因为忍受不了部门纠缠不清的人事关系。“你可以不叫它ofo,叫of,因为没有车轮子了。它坏了,就是这种感觉。”
经历了空降上司的雷冬雪说,他迟迟不敢确认下一份工作,因为心里带着害怕、恐惧和不确定,担心“这件事会不会又在背叛我”。他说:“我们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不够职业,我们用感情在工作。”
而早期员工夏一檬说,在ofo,450元的差旅费,他为了帮公司省钱,每次只舍得花250元。但在后期见多了贪污、捞钱、谋私利,还混得风生水起,内心不平衡。不管他未来在哪里,都会封闭情感。他正在努力成为一名真正的经理人。
当资本之手越来越熟练,创业者永远是生涩的创业者。在ofo的故事里,包括创始人在内的年轻团队不堪重负,一切都在变形。
在2018年这个雾霾席卷城市、对ofo来说尤为难熬的冬日,有一些片段是温暖的。11月28日,戴威在内部信末尾写道:“只要心中有信念,寒冬和黑暗就无法将我们打倒。”夏一檬说,只要组织需要,他随时都愿意回去。
(为保护信源,本文林春木、夏一檬、金叶秋、雷冬雪均为化名。)
(本文首刊于2018年12月3日出版的《财经》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