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锤子真的抡下来,投资人、供应商、用户,无一能幸免。但反过来说,也正是这些投资人、供应商、用户亲手将大锤交到这个孩子手里。
2017年11月的一天,一支滴滴三四十人军团突然消失。“一夜之间人全没了。”一位ofo中层人士描绘那时的震惊,“就像恐怖片幽灵船,上船所有东西还在,咖啡还是温的,但是人没了。那一片空位都没了。”他们打电话过去问,对方说在三亚度假。
对于ofo,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反抗行动。滴滴方的反击亦有组织有纪律。一位滴滴系中层人士说,付强比他们早走几天,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一起撤。“我们不走,在戴威眼中是滴滴系,滴滴这边也反目成仇。神仙打架,你只能被动接受结果。”他们约好同一天集体不出现,连东西都没拿。过了两三周,得知双方交涉告吹,才回去收拾。
上述ofo中层人士记得,滴滴的人回来办离职,笑嘻嘻地跟他们打招呼:“走了走了,江湖再见。”
ofo对滴滴的态度经历了三个大转弯,三年走完了从强者崇拜,到蜜月,再到交恶的全过程。
一位员工回忆起2016年:在立方庭时,戴威每天出去见各种投资人,回到公司特别疲惫,没一会儿就趴在工位上睡着。他曾多次对内说“程维是他的贵人”。这位员工认为,这时期戴威和投资人更像是学生和老师的关系,完全没有意识到博弈。
2017年7月1日,ofo做了一件外界没有看懂的事。这一天,ofo宣布成立党委,戴威当选为党委书记,联合创始人及核心高管当选党委委员。有高管称,创始人根正苗红。也有观点认为,他们的另一个用意或许是,在董事会公司治理结构之外希望再设一层决策机构,以保证公司控制权。此举表明,ofo已对股东存有戒心。
不久,7月25日滴滴高管进入ofo。据了解,ofo和摩拜正打响一轮全球范围抢人大战,恰巧部分被滴滴收购未被重用的快的员工大批外流,两家公司都在挖滴滴的人。但ofo挖,滴滴不高兴。一次戴威在内部会上说,要去跟滴滴商量一下,“如果我们不找这些人,这些人会跑到摩拜去,那还不如给我们呢”。
与之几乎同时发生的是,滴滴承诺帮ofo搞定软银的投资,条件是让滴滴的高管进来。“戴威年轻,不知道为什么让他们提前进来了,而且人这么多。”一位高管称,一个管花钱,一个管看钱,相当于“看到ofo的底牌了”。大体摸清情况后,滴滴方又抽调一批中层过来。
ofo员工中,有人感受到滴滴团队的专业(财务规则开始梳理),有人感受到流程繁琐、气氛怪异。而供应商觉得:“来了个大哥,至少以后货款能给。”
上述滴滴系中层人士的感受是,顶着“滴滴的光环”,在ofo推行的几项方案都算顺利,干得斗志满满。一位ofo员工说,人家是当做自己的事在干。
交锋发生在更高层面。一位知情人对《财经》记者表示,付强到ofo后,摆出一副要接管的姿态。高管会上,戴威很多想法他都持否定态度。其中一个例子是,戴威想收购小蓝单车,付强不同意。
小蓝单车的故事贯穿ofo始终。据《财经》记者了解,最早,小蓝名为“野兽骑行”,是ofo硬件方案提供方。当时ofo支付了一笔百万金额预付款,结果对方反悔了,不但没有把方案给ofo,预付款都没退回来。并且,小蓝推出了自己的单车业务。小蓝的态度是,我没钱给你,要不你就转股份吧。ofo在内部认真讨论了这件事,当时有人提议,“不要扶持一个敌人,必须掐死它。”然而管理层“心慈手软”。
“所有的梗都埋在这里。”上述知情人士说,去年底小蓝单车破产,ofo接管一支小蓝硬件团队。然而,滴滴却全面接管小蓝单车运营,这为后来滴滴推出自有单车品牌“青桔单车”解决了一批城市牌照问题,而青桔的存在成为滴滴谈判桌上一张王牌。“这真是一环扣一环。”
在滴滴和ofo的“蜜月期”,还有另一个意味深长的转折点。ofo接入滴滴的流量,测完发现,打车和骑车的人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群体——骑车的人会打车,但打车的人很少骑车。“证明两轮车可以去吃四轮车的市场,四轮车养两轮车是一个新市场。”上述ofo高管说,但ofo融资条款中规定不能做网约车。
“数据出来,大家开始意识到这事儿有多大。”林春木说,“大家都要掌握控制权。ofo不想作为盘中餐,但来不及了,它已经把脖子送给别人。”
不过,绝大多数员工对高层间的明枪暗箭并不知晓。在大部分人看来,滴滴团队到来后把ofo带上巅峰。2017年10月,在滴滴派来市场副总裁南山的领导下,以“一元月卡”和“红包车”两项活动,ofo在低迷几个月后力压摩拜。10月20日,ofo订单冲到3200万单——这是ofo有史以来的最高点,亦是整个共享单车行业的最顶峰。
整个10月,ofo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能达到目标,只要你想到就一定能做到。”一位员工描绘当时的境况。ofo立于盛世之巅,但这个盛世是“饥饿的盛世”。危险已经降临。
就在这时,滴滴、腾讯推动ofo和摩拜在年底前合并,滴滴承诺争取的软银投资迟迟没有结果,市场上出现ofo高管贪腐、合并等传言。在资本的斡旋中,对ofo致命的威胁是,新的融资没有进来。而将ofo推上顶点的月卡和红包活动,加剧了这场资金链危机。
一位接近软银人士说,当时关于软银投资ofo的新闻稿已经写好,通稿上写的融资额为18亿美元。
把付强赶走当天,戴威在内部召集临时会,通知公司要做收入——这是传递出资金不足的一次确切信号。“这之前大家一直信心满满,觉得要有一大笔融资进来,把摩拜收了,或者合并ofo占主导,或者至少滴滴占主导吧。”上述滴滴系中层人士说。
一位接近戴威的人士称,戴威事后反思,去年在融资节奏把握上过于乐观。2017年9月、10月,ofo、摩拜竞争焦灼上升,ofo占据有利地位。“那时国际资本排着队要投,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缺钱。”
ofo走到现在,身陷复杂牌局是本因——最上层是阿里和腾讯的局,中间是蚂蚁金服、滴滴、美团的局;公司治理、成本控制、创始人经验、金融环境,都是相关因素,每一个因素占一定比例,每一个因素都有量变,共同促成今天的局面。
“一个小孩去挥舞大锤,他能驾驭得了吗?刚抡起来,就扛不住了。”一位ofo供应商说,现在大家希望这个锤子能再悬一下,让阴影下的蚂蚁赶快跑。等锤子真的抡下来,投资人、供应商、用户,无一能幸免。但反过来说,也正是这些投资人、供应商、用户亲手将大锤交到这个孩子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