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马丁·路德·金在前往奥斯陆领取诺贝尔和平奖的途中接受了英国广播公司(BBC)记者鲍勃·麦肯齐(Bob McKenzie)的采访。在采访过程中,麦肯齐向金提出了一个有争议的问题,引出了金的一番乐观回应:
鲍勃·麦肯齐:罗伯特·肯尼迪任美国总检察长时说,他能想象,或许在未来40年里,美国会出现一位黑人总统。你认为这现实吗?
金博士:……我对未来感到乐观。坦率地说,过去两年,我在美国看到的一些变化让我感到吃惊。我看到了人们对《民权法案》的遵守,以及由此带来的最令人惊讶的变化。因此,站在这个基础上,我想,用不了40年,我们或许就能看到有黑人当选总统。我认为,说不定是25年,或者更短的时间。
45年之后,巴拉克·奥巴马成为美国的第一位黑人总统,并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与金博士的预言相差不远,不过,罗伯特·肯尼迪显然说得更准确。奥巴马当选总统,预示着美国迎来了一个新的时代,但一小群兴高采烈的社会评论家却说,美国已经进入了“后种族”状态,这就未免太过乐观了。事实上,仇外心理(害怕差异)是人类一种根深蒂固的情绪,而种族偏见长久存在的部分原因正是,人们认为差异是保护人身安全的一道屏障。
社会心理学家鲍勃·扎永茨在20世纪60年代末做了一系列研究,对根深蒂固的仇外心理做了经典的揭示。一年后,他发表了我在本书第4章中所描述的对社会促进效应的相关研究。
实验故事
一开始,扎永茨向密歇根大学的学生们出示了12个陌生人的照片,这些人都是从附近一所大学毕业的。在实验的第一阶段,对于有些照片,每名学生看了25次,有些看了5次或10次,还有些照片他们只看了一两次,有些甚至根本没看。稍后,研究人员问学生,他们对照片中的男性的喜爱程度如何。学生们对看到次数更多的男性表现出了强烈的偏好。事实上,对看了25次照片的男性,学生们的喜爱程度比只看过一次照片的男性高30%,这说明,熟悉会带来安全感,而反过来说,安全感又能克服我们人类与生俱来的排外倾向。
虽然对差异的恐惧是根深蒂固的,但歧视的性质却发生了改变。今天的歧视,比马丁·路德·金所在的20世纪60年代更为微妙。60年代,在华丽的白人公交、学校和餐馆与破烂的黑人公交、学校和餐馆之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
让我们举个重要的例子:在美国司法系统中,黑人男性是否仍然遭受歧视呢?社会心理学家利用一系列简洁的实验说明,就算没有公开的歧视,黑人刑事案被告仍处在劣势。
实验故事
在一项实验中,研究人员向白人大学生展示了50张白人男性或黑人男性的面孔,但每张照片出现的时间仅为几分之一秒。这些照片在屏幕上快速闪现,没有一个参与者意识到自己看到了它们,更不用说分辨出哪些面孔属于黑人还是白人了。尽管如此,这个名叫“潜意识引导”的过程却对人们的想法产生了明显的影响。就算人们无法识别图像的内容,这些图像仍然悄无声息地驻扎到了人们有意识的知觉层面之下,塑造着人们随后产生的想法、行为和感受。本次实验中,在学生们看过了黑人或白人面孔之后,研究人员让他们分辨一系列物体。一些物体是与犯罪相关的,如枪支,另一些则无关。首先显示的是该物品充满噪点的模糊图像,类似电视机接收信号欠佳时出现的黑白雪花点图像。如图5-1所示,这些噪点图像会一帧一帧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最终到达能够识别程度。受黑人面孔引导过的学生,只需要19帧画面就识别出了与犯罪相关的物体,而受白人面孔引导的学生,识别相同的物体则用了26帧画面以上。而在识别与犯罪无关的物体时,受黑人还是白人面孔引导并不起作用,所有学生都需要大概23帧画面才能识别出物体。这个结果告诉我们,向人展示黑人男性的面孔,哪怕时间短到人根本没有意识,也会让人在整体上为感知犯罪做好心理准备。
图5-1 与犯罪有关的图像
这个结果之所以令人不安,是因为它表明,人们在黑人男性和犯罪之间建立了强烈的精神联系,但它并未直接回答“这一联系是否真的令黑人男性在现实世界中处于劣势”这一问题。为回答这个问题,同一批研究人员转而检索了1979~1999年费城的死刑案件数据库。他们发表了一份论文,文字极具挑衅意味,题为《看着就该死》(Looking Deathworthy)。文章指出,如果受害人是白人,而涉案的黑人男性看起来又是典型的黑人时,被判处死刑的可能性极高,如果涉案的黑人男性看起来不像是典型的黑人,被判处死刑的概率就低得多了。在所有案件中,典型的黑人男性被判处死刑的比例为58%,而外貌不那么典型的黑人被判处死刑的比例仅为24%。就算研究人员谨慎地去除了其他有可能拉大差异的因素,比如被告和受害者的社会经济地位差异造成的影响,这个结果仍然成立。
这个惊人的结果暗示,我们对安全的追求以及由此而来对差异产生的恐惧造就了歧视黑人被告的司法系统。简单地说,在某些情况下,一个看起来更像“黑人”的黑人男性,被判死刑的概率比犯了同样罪行但长得不太典型的黑人高34%。诸如此类的不平等说明了一个可悲的事实:我们潜意识中对少数族裔的态度的发展速度远远跟不上我们公开表明的态度。许多丑陋的观点都深深地隐藏在我们的脑中,但我们说不定根本就不曾意识到。
我们在潜意识中仍对少数族裔存有偏见,这种隐藏的、无意识的态度的发展速度非常缓慢,远远跟不上我们公开表明的态度。
实验故事
21世纪初,社会心理学家问一群大学生是否知道如下刻板印象:“黑人就像猿猴。”只有9%的大学生说自己知道这个刻板印象,但研究人员并未满足于口头表态,于是又开展了一系列研究,揭示了一点更险恶的真相:不管大学生们是否自觉地意识到了这一刻板印象,他们的行为显然受到黑人与猿猴之间的联想的影响。在一项研究中,受猿猴图像潜意识引导的学生,更容易把焦点放在黑人面孔上,对实验中稍后出现的白人面孔却没什么反应。和未经猿猴图像引导的学生比起来,他们更容易认为警察殴打一名被拘捕的黑人男子是正当的,但若是警察殴打的是一名白人男子,他们却不会这么认为。
短暂地闪现而过的猿猴图片足以让人们把注意力转移到黑人面孔上,这清晰地证明了人们会将这两个概念联系起来,更令人痛心的是,这又削弱了他们在警察殴打黑人受害者时的反应。从整体上看,最后这个结果尤其令人不安,因为如果头脑里暗暗将他人与动物联想到一起,人们就不太容易尊重对方,最后的一项研究正好证明了这一点。研究人员发现,报纸上的文章用与猿猴(猿猴、猴子、大猩猩)相关的词描述涉死刑案件中的黑人被告的概率比白人被告高4倍。研究人员进行了更深入的考察,发现最终被判处死刑的黑人被告被用与猿猴相关的词语形容的概率,是未被判处死刑的黑人被告的两倍。很遗憾,我们基本上无法消除这些隐藏在个人判断中的偏见。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美国已经走过了漫长的道路,包括奥巴马两次当选美国总统,但黑人、犯罪和兽性之间的联想仍然存在。
当然,种族仇外心理并不仅限于美国,更不仅限于对黑人的态度。2005年7月,伦敦遭到了接连不断的恐怖袭击:7月7日,在一连串的合作自杀式攻击中,52人遇害;两个星期后的7月21日,其他潜在的恐怖分子试图引爆炸弹,意图杀害数十人,幸运的是炸弹未爆炸。4个“中东长相”的男人设法脱逃,伦敦大都会区警察局随即展开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搜捕工作。搜捕开始后的第二天,有一名男子被误认为是恐怖分子之一而遭到杀害,由此开启了一连串悲惨事件的高潮。若是不理解我们的偏见怎样蒙蔽了我们感知外部世界的能力,就很难搞明白这些事情的由来。
7月22日上午,一名男子刚离开家,警察就跟上了他。据事后报道,当天天气暖和,他却可疑地穿着一件厚夹克,而且他似乎住在一栋与恐怖分子有关系的建筑里。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警察小队加入了追捕行动,等该名男子下了公共汽车、跑向地铁站时,警察们深信,此刻只有一个选择了。据目击者描述,他看到几名警官跟着男子上了地铁,拦下他,把他推倒在地上,最终,朝他头部连开7枪。
受害人名叫琼·查尔斯·德梅内塞斯(Jean Charles de Menezes),27岁,是巴西裔电工,朋友和家人都称他是个温柔的居家男人。梅内塞斯并不是中东人,所以并不像追捕他的警察们所说,长着一双“蒙古人的眼睛”。监控录像显示,他穿的完全不是可疑的厚羽绒外套,而是很适合当日天气的薄牛仔外套。证人说不准他是否在跑向地铁,但准备乘坐公共交通的人小跑着去赶车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些含糊之处单独看起来平淡无奇,却足以说服警察:他们在追捕一名马上就要引爆炸弹的恐怖分子。警方官员召开了多次问询,但没有警官遭到纪律处分,最终,死因调查人员判定该次死亡事件确有可疑之处,但并不违法。
有时候,现实就像是照着研究所写的剧本展开一样。在梅内塞斯悲剧发生的几年前,就出现过这样的情况。科罗拉多和芝加哥大学的社会心理学家设计了一款引人入胜的电脑游戏,来说明警察在判断是否向潜在的袭击者开枪时困难重重。
实验故事
在一系列照片中,青年男子手持武器或是类似钱包、手机这类无害的物品。学生和其他成年人坐在电脑面前,任务是判断是否应向屏幕上出现的那些青年人开枪(见图5-2)。讯速判断出袭击者并开枪,且没有误杀的“赢家”可获得现金奖励,所以玩家们很有动力,能够认真参与实验。
图5-2 射击游戏画面
研究人员又在游戏里增加了一点关键“设置”:照片里的一些男性是黑人,另一些是白人。游戏很难,玩家们努力地判断是该开枪还是保持克制,但正如研究人员所料,如果游戏与玩家的既有偏见发生抵触,它就会变得特别困难。有太多时候,玩家们向手持钱包和手机的无辜黑人射击,却允许拿着枪的白人溜走(正如梅内塞斯一案中的情形)。这种时候,他们的反应也会慢很多,因为玩家的预先判断和屏幕上的图片出现了明显冲突,他们必须花费更多的精力才能解决这种冲突。若干年后,澳大利亚悉尼的两位心理学家指出,面对戴穆斯林头饰的男子,受试者也存在相同的反应:屏幕上的年轻男子手里拿着的是咖啡杯碟,但如果头上戴着穆斯林头巾,学生们便更容易向其开枪。学生们的“后9·11偏见”让他们随时准备向包着头巾的无辜目标射击。
这种情况产生的部分原因是,人类天生不喜欢新颖和差异,这两者都威胁着我们对安全动机的追求,因此,我们将不同的群体和个性特征如友好、兽性、懒惰、粗鲁、炫耀财富、侵略性和危险性等联系起来。有时,这些联系能让我们的人身安全免受威胁,但这些联系也有害处,它们揭示了一连串令人痛心的行为,比如不公正的死刑判决,以及看到某类人就食指发痒、想扣动扳机的危险念头,如前文提到的黑人、包穆斯林头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