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内环境的进一步讨论
一个由单一细胞组成的简单有机体,例如变形虫,不单单是活着,而且是致力于生存的。与我们相比,变形虫作为一个没有心智和脑的生物,并不知道自身有机体的目的。尽管如此,某种形式的目的依然存在,这样的目的使这种小生物在外界环境急剧变化的情况下仍能成功维持内环境化学特征的稳定。
我想表达的是,生存欲望并不是现代社会发展的产物,也不是人类独有的属性。从简单到复杂的大多数生命体,都以某种方式表现出这一属性。唯一的变化是有机体在多大程度上知晓这一欲望。知晓生存欲望的有机体很少。但不管它们是否知晓,这种欲望都依旧存在。感谢意识,让人类能敏锐地察觉到生存欲望。
生命是在边界之内进行的,这个边界定义了身体的存在。生命和生存欲望存在于边界内部;作为有选择性的渗透墙,边界将内部环境与外部环境分隔开来。有机体的概念围绕边界的存在而产生。在一个单细胞中,这个边界被称为细胞膜。在我们这样的复杂生物中,边界有许多形式,例如,覆盖了身体大部分面积的皮肤、覆盖在眼球透光部分的角膜、覆盖着口腔的黏膜。如果没有边界,也就没有身体;如果没有身体,就没有有机体。生命需要边界。我相信,当心智和意识在进化过程中最终出现时,它们首先是有关边界内部的生命及其生存欲望的。在很大程度上,它们现在依然是。
在显微镜下
现在,从单细胞的边界往里看。你会发现细胞核浸泡在营养丰富的细胞质中。同样浸泡在细胞质中的还有细胞器,它们是细胞的亚结构,如线粒体和微管。只有浸泡液的化学特征在一定区间之内波动,生命才得以延续。而当一系列化学参数的变化区间超出或低于特定值时,生命将会终止。生命由一些连续变化所构成,但变化范围必须在一定区间之内,这很奇妙。如果你凑近观察边界内部,你会看到生命是由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变化组成的,是一片巨浪迭出的海洋。但如果你从远处看,变化就会变得微乎其微,就如从高空中的飞机上俯瞰,波澜壮阔的海洋也变得水平如镜。如果你把自己放得更远些,将整个细胞及其所处的环境纳入眼中,你会看见,与外界的剧变相比,细胞内的生命大部分时候是稳定而相同的。
调节变化幅度、控制内部来抵抗外界压力是一项重大的任务。散布于细胞核、细胞器和细胞质的精准定向的指挥控制功能,使这项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工作成为可能。1865年,法国生物学家克劳德·伯纳德(Claude Bernard)将细胞内的环境命名为内环境(internal milieu)。这个有高卢风格的术语流传下来,甚至没有人使用过“内部环境”(internal environment)这样一个可能的翻译。克劳德·伯纳德注意到,不管有机体所处的环境经历了多大的变化,细胞所处的液体环境的化学特征一般相当稳定,仅在狭窄的区间内波动。他深刻地洞察到,为使独立的生命得以继续,内环境必须保持稳定。20世纪前半叶,W. B.坎农(W. B. Cannon)在文章中阐述了一种被他命名为内稳态(homeostasis)的生物功能,从而将这些观念进一步拓展。他将内稳态描述为“保持着身体大部分稳定状态的互相协调的生理反应……为生命体所独有”。2
在一个简单的细胞内,想要活下去的无意识冲动在以下一种复杂的操作中暴露了自己。该操作需要细胞“感觉”边界内部的化学特征的状态,也需要在这种感觉发现细胞内某处某种成分过多或过少时,拥有关于如何行动的不知不觉的“无意识的知识”。换言之,它需要用一种类似知觉的东西来感受不平衡,需要一种以行动倾向方式存在的内隐记忆的类似物,从而保留自己的技能性知识。同样,它也需要类似技能的东西来执行先发制人的或修正性的行动。如果你觉得上述各点听起来就像我们脑的重要功能,那么,你想对了。然而,事实上我并没有在讨论脑,因为这个小细胞中没有神经系统。而且,这些非脑结构的类脑机制不可能是模仿脑性质的自然结果。恰恰相反,感受环境条件、以倾向的形式存储技能,以及基于这些倾向做出行为,这些过程在单细胞有机体还未成为多细胞有机体时就已经显现出来,更不用说拥有脑的多细胞有机体了。
在神经系统、脑出现之前,在限定有机体的边界内的生命及生命冲动就出现了。但是,当脑出场时,它们仍然关乎生命,也的确保留和拓展了以下能力:感受内部状态、以倾向的形式存储技能,以及使用这些技能来回应脑周围环境的变化。脑使生存欲望的调节变得更加有效,以及从进化的某个节点开始,变得为主体所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