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结果是好是坏,托马斯·内格尔提出的那个臭名昭著的问题——“成为一只蝙蝠会是什么样?”6,的确让哲学家苦恼了40年之久。事实上,这个问题应当被表述为:“蝙蝠拥有的气泡是什么样的?”也就是说,蝙蝠意识的内容是什么?我们也许永远不可能完全体验到蝙蝠的意识,但我们可以观察一个孤独的人类脑半球到底拥有怎样的内在。脑充满气泡,当一个脑被一分为二,每一个半球都拥有自己的一套气泡。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每一侧大脑半球都拥有自己独特的气泡,那么,有没有可能它们的意识体验也存在差异?要想理解这个概念,不妨来思考一些我们没有的气泡。例如,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关于抽象数学的气泡;因此,每当课堂上出现公式,我就会充满挫败感。我无法告诉你理解高度抽象数学知识的感觉,尽管我希望自己能做到,我也敢打赌那感觉一定很棒!
麻省理工学院的丽贝卡·萨克斯(Rebecca Saxe)在一系列有趣的研究中发现,人脑右半球存在一个特定的硬件机制,似乎专门负责确定他人意图7。当我们在与他人互动时,我们时刻不由自主地评估对方的心理状态和行为意图。这是一个相当自动化的过程。孤独症儿童似乎在某种程度上缺乏这一能力,导致他们出现社交障碍。正如我在前面所讨论的那样,用正式的心理学术语来说,这叫作拥有心理理论。萨克斯使用现代脑成像技术,发现右半球中的一个脑区负责这项能力。你也许已经猜到了,这个发现又引出了一个新的问题。由萨克斯的发现可以推测,裂脑病人的左半球也许无法与负责为我们的认知添加心理理论的模块进行沟通。没有心理理论能力的左半球会是什么样的?
我曾经的学生、现在的同事迈克尔·米勒和杰出的哲学家沃尔特·辛诺特-阿姆斯特朗(Walter Sinnott-Armstrong)合作,共同研究了萨克斯的发现在裂脑病人中的意义8。他们希望确定两侧大脑半球在评估道德问题时是否不一样。再强调一次,根据萨克斯的研究,裂脑人的一侧半球(右半球)或许拥有负责思考他人心理活动与意图的模块,而另一侧半球(左半球)没有。半球分离后,左半球是否会表现得不一样,即它不再拥有一个能评估他人心理状态与意图的模块?
道德哲学家喜欢用伦理主义与功利主义间的矛盾来研究道德困境。用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我们在解决困境时,是应该考虑何为正确、何为道德,还是应当保证整体利益最大化?”有很多方法可用于描述这种分裂关系,也有很多方法可以用来衡量一个人的思维方式是更偏向伦理主义还是功利主义。在一系列设计精巧的测试中,病人聆听了很多关于主人公做了一件坏事却换来了一个无害结果的故事:比如一个秘书为了把老板扳倒,向他的咖啡里下毒,但她不知道的是,她下的毒药其实是糖,老板喝了以后毫发无损,你能否原谅这种行为?或者,一个人做了一件对自己来说完全无辜的事,却给其他人带来了生命危险:比如秘书以为自己加的是糖,但那其实是一个药剂师无意留下的毒药,老板喝完咖啡死了,你能否原谅这种行为?听完故事后,病人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判断主人公的行为是“可被原谅的”还是“应当被禁止的”。
不用说,大多数人会认为,不管结果如何,坏心眼的行为都是应当被禁止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大多数人是伦理主义派。同样,大多数人会认为没有恶意的行为是可被原谅的(虽然也有人不同意),即使结局是个悲剧。裂脑病人的选择非常独特。似乎会“说话”的左半球起初会对所有故事给出一个功利主义的回答。因此,如果一个恶意举动没有产生伤害,就会被判断为“可以原谅”。如果一个没有恶意的举动产生了伤害,会被判断为“应当被禁止”。测试中的故事情节都很清晰,因此这种表现很不寻常。为什么会这样?被割裂的左半球无法将故事中人物的意图纳入考虑范围,就好像它没有心理理论。
接着,病人会频繁地主动解释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功利主义而非伦理主义的选项。他们似乎“感觉”自己的判断不是很好,并时常试图为自己的选择寻找合理的理由,即便没有人让他们这么做。记住,左半球有自己的解说者,即一个负责解释它所观察到的身体行为以及所感受到的情绪的模块。并且,对一侧半球体验到的事件产生的情绪反应可被两侧半球共享。如果情绪产生自右脑的体验,左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绪,但还是会对之进行解释。因此,当右脑“听到”左脑的回答(尽管右脑的语言能力有限,但还是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语言),它和我们一样感到震惊,从而产生了与左脑所认为的合理回答不相符的情绪反应。这样一来,严重的冲突出现了,毫不意外地,左半球中的特殊模块(即“解说者”模块,随时准备对静默失联的右半球发出的行为指令进行解释)开始插手,试图解释当前的状况。例如,在一个故事中,一名服务生给顾客上了芝麻,以为这样能诱发严重的过敏反应,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病人J.W.判断这名服务生的行为是“可被原谅的”。没过多久,他主动补充道:“芝麻那么小,所以不可能伤人。”
在我的比喻中,气泡指代的是一个层级化结构中的模块或模块组的加工终产物。在裂脑病人脑中,负责评估他人意图的特殊模块被割裂,独立于会说话的左半球。这就导致该模块的加工产物无法浮出表面参与意识活动,或与左脑的决策过程竞争。如果它不在左半球,就无法和其他能获取语言与谈话能力的气泡一样,参与这个活跃的过程。因此,对他人意图的理解能力就诡异地消失了。但是,中脑情绪加工产生的气泡能够抵达两侧半球。当右半球听到左半球的回复、产生一个情绪感觉并被两侧半球共享之后,左半球这才发现存在某种矛盾。于是判断加工机制开始启动。左半球同样储存有过去整个人生中关于自己成长所属文化的道德准则的记忆,并能用这些记忆进行判断。
我们这里所说的,其实是关于脑中特定模块对心理世界的微妙管理。左半球拥有负责抽象思维、语言编码等功能的模块,但没有考虑他人意图的模块。然而它具有强大的推演能力。如果结果是好的,它就会判断手段也是好的。因此,如果结果还不错,那么行为就是可被允许的。对大多数人来说的最优解就是件好事。在这些发现中最离奇诡谲的一点在于,如果负责考虑他人的模块丢失了,人很有可能无法通过学习掌握这项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