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规模群体的人际交往中，关于“为何要实施惩罚”这一问题，有一个简单明了的答案。惩罚是为了制造激励机制，继而引导他人按照既定方式行事，以此提升惩罚者的福祉。
你决定惩罚一个盗贼，好让他再次偷窃之前会有所顾忌。在这个例子中，“你决定对盗贼进行惩罚”这件事和你未来的收益之间存在直接的因果联系。
在以大规模群体合作的形式来提升生产公共产品时，惩罚的实施似乎会遭遇一个难题。对于受罚者来说，惩罚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是对于每一个公共产品的受益者而言，惩罚又是有益的。惩罚可以激励人们对公共产品的生产做出贡献，但同时也会带来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实施惩罚？这就是“二阶搭便车”问题，一个相当令人困惑的问题。一些学者认为，这意味着惩罚不太可能出现；而另一些人则认为，惩罚是其他动机的副作用之一，或者是人类在小规模的群体生活过程中进化而得的某种心理机制所造成的结果之一。
我认为这一难题出现了错位。二阶搭便车难题的解决办法同一阶搭便车难题的解决办法一样，也就是由第三方来实施规范性的惩罚。之所以要实施惩罚，是因为惩罚具有规范性。如果没有实施惩罚，就意味着要面临制裁。在有关惩罚的模型和实验中，人们需要面对的唯一选择是惩罚的程度，但在现实生活中，惩罚已植根于和道德规范有关的文化传播体系内。道德规范明确了哪些违规行为应该被惩罚，什么情况可以被缓期执行，相关证据是否充分，何种程度的惩罚是恰当的，谁有义务对惩罚进行监督，等等。假如，你负责惩罚某人，但你没有那样做，那么你就违反了规范；如果惩罚了一个无辜者，那么同样违反了规范；如果实施了过于严厉的、不合理的惩罚，那么还是违反了规范。如果违反了规范，便要面临制裁。正因如此，人们才有动力遵守规范。
在复杂的社会中，违法行为皆由国家强制性机构统一进行惩治。某些法官没有按照法律规定实施惩罚，或许是因为他们与被告之间存在某种私人关系，或许是因为被告有钱或有名。这些法官理应受到道德谴责，在制度健全的社会中，还应该锒铛入狱。马修所进行的研究表明，在图尔卡纳部落中，上述情况同样存在。[61]马修给图尔卡纳部落的一部分男性和女性看了一个十分简短的插画故事。故事讲述的是，在战斗中，参战者A目睹了参战者B的懦弱行为；在其中一幅插画中可以看到，A把这件事告诉了B的同龄人，而后大家达成一致意见，对B进行了惩罚。
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是，目睹了B懦弱行为的A什么都没有做，而B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针对不同的故事情境，马修会问他们，如何看待目睹了B懦弱行为的A？是否认为他做错了？他的行为是否会令你愤怒？是否有用？你是否会批评他？惩罚他？帮助他？你是否会跟他结婚？如图2-8所示，在得知B受到了惩罚时，图尔卡纳人对A的态度是非常积极的；在得知B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时，他们对A的态度非常消极。马修还讲述了这个故事的其他几个版本，目睹B懦弱行为的A，对B实施了过于严厉，或者不公正的惩罚，对此，图尔卡纳人的反应就像得知B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时那样强烈。
图2-8 图尔卡纳人在听到四个不同版本的故事时所做出的反应。该故事讲述的是一个人在突袭行动中目睹了另一个人的胆小鬼行为。在“有惩罚”的故事中，他在征求了胆小鬼所在团体意见之后，对胆小鬼进行了惩罚；在“无惩罚”的故事中，他什么也没做。在其他版本的故事中，他对胆小鬼实施了不公正的，或者过于严厉的惩罚。横坐标代表60名受访者做出不同反应的人数比例，纵坐标代表“不赞同”的反应。
Redrawn from Mathew, 2017.
有时候人们会认为，这种争论会导致无穷尽的递推。惩罚会带来二阶搭便车问题，而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对那些没有实施惩罚的人进行制裁。但是这又会导致三阶搭便车问题的出现：谁来制裁那些没有履行惩罚职责的人呢？而对这一问题的解决又会导致四阶搭便车问题的出现，依此类推，无穷无尽。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样的追溯似乎是不合理的。在我看来，关于这个争论其实有两个互补性的答案。
首先，行动者不需要追溯整个序列，只需要知道，在最后一个阶段是否违反了规范。如果某人的同龄伙伴没有履行惩罚职责，那么也没必要深究这一惩罚是否合理。更正式地说，在博弈论模型中，行为可以被设置在更小范围内的一系列状态变量中，这些变量概括了过去一段时间内的状态和行为信息，并会定期更新。[62]确定某人的行为是否真的违反了规范需要大量的背景资料，以及当时的特定情境等各方面信息。那么，追溯高阶违规行为是否比追溯这些信息更困难？这一点并不确定。
其次，当人们的关注点从二阶惩罚转移到三阶或四阶惩罚时，违规行为便会很少出现了。在平衡状态下，通常只有一小部分人不愿意合作，应该被惩罚；因此，只有小部分人需要承担起惩罚职责；相应地，只有极少数人不会履行惩罚职责。来看看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随着一阶、二阶、三阶搭便车问题的相继出现，实施惩罚的预期代价也会越来越低。这就意味着，针对n阶搭便车问题的自然选择力量会非常微弱，由此可见，即便是非常微弱的进化力量也能够起到稳定整个结构的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