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对恶意精神控制的恐惧,要比有据可查的历史更为悠久。古人类头骨出现了非常明显的钻孔证据。我们的祖先之所以要在脑袋上打洞,就是为了释放头颅中的恶魔。旨在解脱“被附身者”的各类驱魔形式,在几乎全部主流宗教中都有一席之地。
自19世纪末以来,斯文加利式的惊悚催眠诱导故事就一直能挑动读者(后来是电影爱好者)的神经。如今,这种恐惧又衍生出了一个完整的娱乐主题:僵尸。按照2011年一项估测的说法,以僵尸为主题的娱乐形式每年的产值远超50亿美元。从某种意义上说,僵尸死了比活着更值钱。
约翰·克拉克(John Clarke, 1609– 1676)与他的开颅工具。? wikipedia
僵尸故事的模式大同小异。最基本的元素就是,精神病毒感染了受害者大脑,进而让他们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举动。虽然僵尸故事基本只是低俗小说,但我们无法摆脱的精神控制梦魇确有值得探讨的地方。这种恐惧的源头,也许是一种对病原体与生俱来的厌恶,恐惧它们感染身体并引起疾病?也许是一种领悟,意识到我们的行为有时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又或许是人们举动怪异的真实案例?甚至,也许我们周围的一切都是僵尸?
那就让我们看看四周吧。公共交通上,人们眼神空洞地盯着手机屏幕。家人们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无意识地咀嚼食物。此外,同事们在开会的时候,总有人冲动地检查电子邮件。我们使用数码设备时的样子肯定和僵尸没啥区别。
如今,我们有一个新词可以描述对精神控制的这种恐惧,那就是:上瘾。上瘾就是僵尸精神病毒转世。这个词浓缩了这样一种恐惧:恶魔之力入侵我们的头脑,让我们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事。在僵尸故事中,这种恐惧的源头一般是巫毒法术或是创造这种病毒的实验。不过,在真实世界中,人们这种僵尸状凝视的源头又是什么?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上瘾,这种现象是否可以人为制造出来?
有这么一种说法:“只有两种产业可以称他们的顾客为‘用户’,一是毒品,二是软件。”和毒贩子一样,软件公司也有巨大的营利动机。他们用技术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希望我们一直使用他们的产品。通过刺激我们不断查看、点击、滚动达成制造上瘾的目的,似乎有利于他们的营利目标。
Dribbble
有些评论家认为,技术正在用我们无法控制的方式操纵我们,就像毒品一样。像《不可抗拒:致瘾技术的崛起》(Irresistible: The Rise of Addictive Technology)、《上瘾经济》(the Business of Keeping Us Hooked)、《劫持思维:商业公司接管我们身体和大脑背后的科学》(The Hacking of the American Mind: The Science Behind the Corporate Takeover of Our Bodies and Brains)这样的作品向读者们警示了技术具有的精神控制属性。一篇题为“技术如何劫持我们思维”(How Technology is Hijacking Your Mind )的文章列举了线上产品让我们上瘾的方式,读完后,你会觉得这些产品和毒品没什么两样。(讽刺的是,这篇文章本身也会像病毒一样传播。)
如果上瘾是一种类似于病毒的疾病,而且这些公司在传播致瘾产品的过程中让我们得病,那么它们就应该受到管制,或是直接封停。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正如H.L. 门肯(H.L.Mencken)所写的那样:“人类的所有问题,都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解决方案——这个方案看似简洁、可行,但最后必然走向错误。”
起初,我想尝试相信,那种精神病毒式的叙事方式就是让我们上瘾和分心的源头。我的第一感是,这些线上产品遵循和僵尸故事一样的逻辑,因此,我需要在某些秘密实验室中寻找问题的根源。脸书、谷歌等硅谷巨头组成的园区守卫严密,这看起来似乎符合僵尸故事的原型。于是,我可以认为,类似它们这样的大公司肯定就是导致我们上瘾和分心的源头。
遗憾的是,我对上瘾背后的科学了解越多,我就越难相信这种漫画书里的情节。事实证明,毒品致瘾的机制是解释技术致瘾的最佳方式——但原因和大多数人想的不一样。
1、产品并不是问题的根源
上瘾并不只是被滥用的产品。? NIRANDFAR.COM
如果毒品吸上一口就足以让人上瘾,那么我们就应该认为,至少大多数人(就算不是全部)都会对毒品上瘾。就拿海洛因来说,人们普遍认为,这种毒品是地球上致瘾性最强的物质。和常识相反,你可能会惊讶地得知许多吸食海洛因的人其实从没有对这种毒品上瘾。约翰·哈里(Johann Hari)在《赫芬顿邮报》上的一篇文章中指出:
如果你今天不幸被车撞断了髋骨,医生很可能给你开二乙酰吗啡——这是海洛因的学名。在你附近的医院里,每家都有很多病人因为需要缓解疼痛而长期使用海洛因。而且,医生给你开的海洛因比街头瘾君子从罪犯那儿买来的纯度更高、效力更强,因为制毒的人往里面掺了杂质。因此,如果原来的上瘾理论正确——是毒品导致了上瘾,它们让你的身体产生了依赖性——那么瘾君子的数量应该比实际情况多得多。很多人在离开医院后就应该在街头找那些毒贩满足自己的毒瘾。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这种情况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同样的东西,使用了同样的时间,街头瘾君子上瘾了,但医院里的病人不受影响。如果你还相信——就像我以前相信的那样——上瘾是由化学药物引起的,那绝对说不通。
(www.huffpost.com/entry/the-real-cause-of-addicti_b_6506936)
“大概有70%左右的人会在一生中使用阿片类药物,”《坚不可摧的大脑:认识上瘾现象的一种革命性新方式》(Unbroken Brain: A Revolutionary New Way of Understanding Addiction)一书作者玛雅·斯扎拉维茨(Maia Szalavitz)写道:“但在美国,对这种药物上瘾的人只有250万左右,也就是整个成年人口的1%左右。”
绝大多数使用过海洛因的人从没有对此上瘾。实际上,大多数用过这种药物的人都不喜欢它。20世纪50年代,前哥伦比亚广播电视公司新闻节目主持人丹·拉瑟(Dan Rather)曾为了一则新闻注射海洛因,这件事广为人知。然而,这位主持人在注射了海洛因后,直言这种毒品只是让他感到“头疼得像到了地狱一样”。拉瑟的这种反应并不是个例。
2012年,一项针对健康志愿者的研究发现,大概有15%使用了阿片类药物的被试报告称极度反感这种药物。50%被试的报告结果呈中性,也即既不强烈喜欢,也不强烈反感。这项研究中,只有30%的被试觉得服用阿片类药物的感觉很愉悦。不过,在这些人中,也只有一半称自己想要再体验一次。对于这种全世界致瘾性最强的物质来说, 这个表现算得上糟糕透顶了。
(pubs.asahq.org/anesthesiology/article/117/1/22/11281/Aversive-and-Reinforcing-Opioid-EffectsA)
2、任何可以抚慰不适的东西都具有潜在致瘾性
对于那些早就被毒品控制精神能力洗脑了的人来说,看到这些数字可能很是惊讶。不过,我们其实全都使用过别人觉得具有致瘾性的物质,也都做过别人觉得具有致瘾性的事。很多人都用大麻做过实验,但只有9%产生了依赖性。绝大多数喜欢喝酒的人也没有变成酒鬼。赌博也不一定会让你产生毒瘾,做爱也不会让你产生性瘾。我们对数码设备的使用也是一个道理。
(www.theatlantic.com/health/archive/2014/09/is-marijuana-more-addictive-than-alcohol/380183/)
相较之下,许多完全温和的事物反倒是能让一些人上瘾。2010年,有线电视频道TLC开播了一档被《纽约每日新闻》(New York Daily News)评价为“最恶心电视真人秀”的节目。这档叫作《我的怪癖》(My Strange Addiction)的节目向观众展示了那些有怪癖的人的生活。第一集记录了凯莎(Kesha)生活中的几天。虽然凯莎很努力地想要摆脱自己的怪癖,但她发现自己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吃厕纸,每天大概要吃掉半卷。在另一集中,一位名叫莫林(Maureen)的女士展示了她购买并使用化妆品的冲动,并且总是不停地涂抹这些东西。还有一集,我们看到了一位叫做特蕾莎(Theresa)的女士无时无刻不想从她随身携带的杯子中嗅闻里面装着的汽油,实在是上瘾。
(www.nydailynews.com/entertainment/tv-movies/strange-addiction-delivers-big-grosses-article-1.1279987)
当听到“上瘾”这个词时,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想到毒品。然而,这档真人秀节目中的几乎所有强迫症行为都只涉及日常事务。不过,节目中的主人公们养成的那种控制不住的破坏性冲动,那种上瘾的感觉,丝毫不亚于重度瘾君子。我在观看《我的怪癖》时,注意到了节目中的人物过得有多痛苦。同样地,瘾君子(不单是对毒品上瘾的人)们也因为他们承受的痛苦而臭名昭著。这就与那种想法产生了矛盾:毒品之所以致人成瘾,是因为他们能让人感觉良好。
Imgur
技术批评者如今也秉持同样的错误想法。他们声称,电子游戏、智能手机应用以及社交媒体给我们提供了难以抗拒的快乐,从而让我们深陷其中。然而,如果人们上瘾是因为能从中找到快乐,那么为什么这么多瘾君子似乎完全没有体验到快感?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希望自己停止使用那些他们以为能从中收获快乐的东西?
可以确定的是,的确有一些人会对像化妆品和厕纸这样看似没有致瘾性的居家用品上瘾。另一方面,每100个服用阿片类药物的人中也只有个位数会对此上瘾。这就不得不让我们怀疑,“产品本身,或者说的更准确一点,使用产品获得的愉悦感,是上瘾之源”这种想法究竟是否正确。就这种观点而言,事实上,屏幕上的任何东西,以及我们摄入体内的任何物质,本身都不具备致瘾性。
至于这类产品究竟能让我们变得多嗨、让我们体验到多少愉悦感,都和上瘾没什么必然联系。上瘾并不是说某样东西能让人有多棒的体验,而是说最初的感觉消退后会发生什么。驱使我们上瘾的不是快乐本身,而是我们希望摆脱不适的愿望。无论这种不适究竟是什么,只要某种物质或某种行为能帮助我们摆脱痛苦,有人就会使用过量,直至上瘾。
YES! Magazine
任何可以抚慰不适的东西都具有潜在致瘾性。然而,如果任何能够减轻疼痛的东西都可能让某些人上瘾,那么导致上瘾的根本原因和责任就不能只推给产品一方。
那么,还有谁应该承担责任?这种精神病毒又是从哪儿来的?这正是我们必须继续讨论的课题。
下面,我们先来快速回顾一下之前提过的内容:
1.从幽灵恶鬼到僵尸故事,人们总是对能够控制精神的力量十分恐惧。如今,很多人批评技术公司,认为他们的成品具有“致瘾性”。
2.在某些人看来,上瘾是由某种控制了用户大脑的物质或行为引起的。
3.然而,这个上瘾机制在肉眼可见的现实以及充分的科学证据面前根本站不住脚。这个观点很是想当然。
4.物质和行为以不同的方式对人们产生影响。
5.数百万人去医院就医时拿到过阿片类药物,但从未因此上瘾。很多人都喝酒但从不酗酒。我们时不时地就会过过性生活或是小赌一把,但绝大多数人没有因此产生性瘾或者赌瘾。与此同时,有一些人却会因滥用寻常家居用品而上瘾。
6.很明显,光是所谓“致瘾性”产品是不可能控制人们精神的。
7.上瘾需要三要素共同作用:产品、个人以及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