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媒体一天到晚拿所谓的牛市(bullish,后市看好)和熊市(bearish,后市看坏)等概念轰炸我们,用以指金融市场的价格走高或下跌。但是我们也听到有人说“我看好约翰尼”或者“我看坏坐在后面那个叫纳西姆的家伙,我实在搞不懂他在想些什么”,用以表示我们相信某人这辈子的起落。我要说的是,看好或看坏的概念往往空洞无物,不能用到充满随机性的世界中,尤其是如果这个世界有很多不对称结果的话。
我在某大投资公司的纽约办事处任职时,偶尔必须参加烦人的“讨论周会”,会中找来纽约交易室的大部分专业人员。我并不掩饰自己讨厌这种集会,不只是因为它害我不能上健身房而已。虽然这种会议找来依绩效论成败的交易员参加,却主要是一些讨好顾客为主的业务员大放厥词的地方。与会者还有称做华尔街“经济学家”或“战略家”的艺人,他们高谈阔论市场将来的命运,却不必承担任何风险,因此他们的成败取决于能不能讲得天花乱坠,而不是可以用来判断好坏的事实资料。讨论时,与会者必须就现状提出个人的看法。在我看来,这种会议只会污染人的智力。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一个理论或某些见解想要和别人分享。我讨厌那些没在图书馆做太多功课,就以为自己对某一主题拥有原创性和深邃高见的人。我必须坦承,为了排遣无聊和缓和对那些陈腔滥调的厌恶,我的做法是尽可能多发言,且在别人讲话时充耳不闻,只顾着在脑子里解方程式。讲很多话可以帮助我澄清自己的想法,而如果运气不错的话,下个星期我就不会再“受邀”参加,事实上这种会议属强迫性质。
看好或看坏的概念往往空洞无物,不能用到充满随机性的世界中,尤其是如果这个世界有很多不对称结果的话。
有一次,有人请我发表对股市的看法。我说,我相信下个星期市场有很高的概率会略微上涨。有多高?“大概70%。”这显然是铿锵有力的意见。接着有人插嘴说:“但是,纳西姆啊,你刚刚才吹嘘你大量卖空标准普尔500指数(SP 500)期货,赌市场会下跌。是什么原因使你改变想法?”“我没有改变想法!我那么赌可是有很强的信心!(大家笑了起来)。其实,我现在还想多卖空一些!”会议室内的其他人看起来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战略家问我:“你到底是看涨(牛市),还是看跌(熊市)呢?”我回答说,除了动物学上的意义,我不懂“牛市”或“熊市”的意思。就和前例中的事件A与事件B一样,我的意见是市场上涨的可能性比较高(我看好后市),但最好是卖空(我看坏结果),因为万一市场下跌,它可能跌很多。突然之间,会议室内总算有极少数交易员了解我的意思,并且开始发表类似的看法。下一次讨论时,他们果然没有再强迫我参加。
假使读者接受我的意见,也就是下个星期市场有70%的概率上涨,30%的概率下跌。但是再假设如果上涨,只会涨1%,下跌则可能跌10%。这么一来,读者要怎么做?是看好呢,还是看坏?
因此,“看好”或“看坏”这两个名词,是不必在不确定性状况下做事的人,例如电视评论员,或没有处理风险经验的人使用的。投资人和企业要赚的不是概率,而是白花花的钞票。因此对他们来说,某个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多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件事发生时能赚多少钱。利润出现的频率有多高并不重要,结果多少才重要。很少人带回家的支票是根据他们做对或做错的频率而核发的,他们得到的不是利润就是亏损。只有评论家的成败才是靠他们说对或说错的频率,包括一般人在电视上看到的大型投资银行的“首席战略家”。他们和艺人相比,好不了多少。他们知名度高,具说服力,可以提供一堆数字,不过就功能而言,他们存在的目的是在取悦大家。他们的预测要有任何效度,必须先有统计检验架构才行。他们的名气不是来自检验的结果,而是靠口才挣来的。
拒绝预测
除了在那些肤浅幼稚的会议中制造娱乐效果之外,我拒绝以交易员的身份发表“市场预测”,结果弄糟了我和一些亲戚朋友的关系。有一天,家父的一位朋友来纽约,打电话给我。他是那种既有钱又充满自信的人,为了厘清彼此身份地位的高下,他先在电话中抱怨这趟行程搭协和航空碰到哪些不愉快的事情。他要我告诉他对于一些金融市场的看法。我真的没什么看法可言,也不想编造任何看法,而且我对市场压根儿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位绅士的问题接二连三而来,问我对各国的经济现状有什么看法、问我欧洲各国中央银行的动向,问这问那,无疑是为了拿我的看法,和纽约某大投资公司经管他账户的另一位“专家”的看法相比较。我不隐瞒自己一点头绪都没有,也不为此感到抱歉。我对市场不感兴趣(没错,亏我是个交易员)、不做预测,就这么简单。我接着向他解释我对随机结构持有的一些观念,以及市场预测的正确性能否确认等问题,但他还是要我用更明确的方式,研讨圣诞节前欧洲债券市场的走势。
最后,他恼羞成怒,认为我没把他放在眼里。这件事对家父和这位有钱又自信的朋友间的关系伤害很大。这位绅士打电话向家父抱怨道:“我问律师法律问题,他会毕恭毕敬解释得非常清楚明白。我问医师医疗问题,他会给我意见。没有一位专家对我爱理不理。你那傲慢又自负的29岁儿子,眼睛长在头顶上,竟然不肯回答我市场走向的问题!”
稀有事件
这辈子我在市场中做的事,称之为“倾力赌一边”最为恰当。也就是说,我试图从稀有事件中获利,这种事件不常重复发生,也因此一旦发生时报偿很高。我试着不要常赚钱,而且尽可能不常赚钱。原因很简单,因为我相信稀有事件在市场上并没有得到合理的价值,而且事件越稀有,它的价格被人低估得越严重。
为什么?因为心理偏差(psychological bias)的关系。我周围的人搭火车时都太专心去记《华尔街日报》第二叠的资料,以至于没办法正确地思考随机事件的特质。或者,他们在电视上看了太多大师现身说法,又或者,他们花了太多时间去升级个人数字助理。连经验丰富的操作老将,似乎也不懂频率无关紧要的道理。“传奇性的”投资人罗杰斯(Jim Rogers)说过这样的话:
我不买期权。若要住救济院,去买期权不失为另一个好法子。有人为证券交易委员会(SEC)做研究,发现90%的期权到期时都发生亏损。嗯,我算过,如果90%的多头期权头寸都赔钱,那就表示90%的空头期权头寸赚钱。如果我看坏后市时必须用到期权,我会卖出买权(calls)。
如果不考虑另外10%的平均获利有多少,所有期权头寸有90%亏损这个统计数字(也就是频率)并无意义。当期权属价内(in the money)时,如果我们平均押下的赌注是原来的50倍,那么我敢说,买期权是住进广厦豪宅的另一个好法子。对罗杰斯先生这种不知区分概率和期望值的人来说,他这辈子似乎赚太多钱了(很奇怪,他是索罗斯的伙伴,而索罗斯这个心思复杂的人,是靠稀有事件大赚其钱。我们后面还会再谈索罗斯这个人)。
1987年股市崩盘便是稀有事件,我因此成了交易员,也让我有充裕的时间追求各式各样的学问。第一章提到的较不赚钱的塔利波,做法上只求避开稀有事件,以免受到伤害,这是一种防卫式的方法。我比塔利波更积极、更先进:我利用这种方法规划经营出一套能真正获利的工作生涯和事业。换句话说,我的目标是下不对称的赌注,好靠稀有事件赚钱。
我的目标是下不对称的赌注,好靠稀有事件赚钱。
对称与科学
在大部分学科中,这种不对称无关紧要。很遗憾,财务学使用的技术,往往是从其他领域引进的。财务学还是个相当年轻的学科(肯定称不上是“科学”)。在财务学以外的大部分领域中,当不同的结果所获回报的差距不是很显著时,把极端值从样本中剔除并不会造成问题,譬如教育和医学便是如此。教授在计算学生的平均分数时,可以把称做离群值(outliers)的最高和最低分数剔除,然后计算剩余分数的平均值,这种做法没什么不好。一般预测天气时,也可以如此对待落在上下两个极端的气温资料,因为异常的温度可能扭曲整体的结果—不过接下来将谈到,预测冰帽未来的特征时,这么做可能酿成大错。学财务的人借用了这种技术,因而也忽视不常发生的事件,不去注意稀有事件可能导致一家公司破产的影响。
许多自然科学家也这么笨,误解统计数字的意思。有关全球变暖效应的辩论,便是很有名的一个例子。许多科学家在全球变暖效应发生的早期阶段,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因为他们把温度突升从样本中剔除,认为这种事情不可能再度发生。规划度假行程时,将极值从平均温度的计算中剔除可能是好法子,但在研究气象的物理特征时却不能这么做。科学家起初忽视了,温度突升的现象虽然少见,却会对冰帽的融化产生巨大的累积性效果。和财务学的领域一样,某个事件虽然罕见,但如果会带来巨大的后果,就不能视而不见。
图6–1
图6–1从Wo 的起始水准起,画下一连串的点,止于标示的期间。这张图可以看成你偏爱的操作策略获得的成果、一位投资经理人的绩效记录、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一般豪宅每平方英尺的价格、蒙古股票市场的股价走势,或者美国与蒙古股票市场的价格差距。它由W1 、W2 等一系列的观察值依序构成,后面的观察值在前一个观察值之后产生。如果我们面对的是凡事确定的世界,也就是说,这个世界少了随机性(“混为一谈表”中的右栏),而且我们十分确定情况正是如此,那么事情处理起来会相当容易。这个序列形态会揭露很多可以预测的信息,你能够在一天前、一年前,甚至10年前就准确预测到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不需要统计学家,二流的工程师就已够用了。他甚至不需要取得现代的学位,只要受过19世纪的拉普拉斯变换(Laplace)训练,就能解这些微分方程式或者运动方程式,因为我们研究的是实体的位置随时间而变化的动态过程。
如果我们在面对的世界里,将随机性考虑在内,那么事情处理起来也一样容易,因为我们已经为此创造出一整个研究领域,称做计量经济学(Econometrics)或时间序列分析(Time Series Analysis)。你可以找来脾气很好的计量经济学家,请他用他的软件运行数据,根据他的诊断,告诉你是否值得投资有这种绩效的交易员,或是否值得采用那种交易策略。你甚至可以用低于999美元的价格,买到他的软件,在下次下雨的周末自己运行程序。但是我们没办法确定我们的世界真的那么清楚明白。我们会发现,从分析过去的特征而得出的判断,偶尔可能有用,但也可能缺乏意义,有时甚至会误导你往相反的方向走。有些时候,市场数据成了陷阱,让你看到和它的本质相反的形貌,促使你投资错误的证券,或者害你管理风险不当。举例来说,有史以来最为稳定的货币,却最容易崩跌。投资人为了安全而选择马来西亚、印尼、泰国等国紧盯美元的货币,竟然在1997年夏天尝到苦涩的经验。这些国家为求消除汇率的波动,采取货币盯住美元的制度,到头来却仍免不了突然巨幅贬值。
根据过去的信息来预测未来时,我们可能太过马虎,也可能太过严格。我无法接受单靠过去的一个时间序列,作为未来表现的指针。除了数据,我还需要更多的东西。我的主要理由在于稀有事件,但还有更多的其他理由。
表面上看,我在这里提出的看法,和先前指责人们没有从历史学到够多东西的说法相互抵触。问题在于我们太重视肤浅的近代历史,而说出“这种事情以前从未发生”之类的话。如果去看更宽广的历史,我们会发现,某个地方从来没有发生的事,最后往往会发生。换句话说,历史告诉我们,以前从未发生的事,后来竟然发生了。狭隘的时间序列没有教的东西,历史却教了我们许多。视野越宽广,我们学到的教训就越多。历史教我们不应该像天真的经验论一般,只观察偶然遇到的历史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