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的健身俱乐部
接下来我们探讨有关沉默的证据问题的第二个方面。我20岁出头的时候还在读报纸,以为不断读报纸对我是有用的。那时我看到一篇文章,讲的是一个俄罗斯黑帮在美国的威胁越来越大,他们在布鲁克林的某个地方取代了原来的黑帮组织。文章认为他们的粗暴和残忍来自他们之前在劳改集中营的经历。该集中营位于西伯利亚,通常关押刑事犯及不同政见者。在那里,许多被关押者最终没能活着出去。
来自劳改集中营的经历?这句突兀的话对我而言错得离谱(却又十分合理)。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想明白它毫无道理的地方,因为它隐藏得很好。下面的想象实验能够说明问题。假设你能找到一大群老鼠:肥的、瘦的、病弱的、强壮的、不肥不瘦的等等。有了这几千只老鼠,你可以组成一个由不同个体组成的集合,它能够很好地代表纽约老鼠的总体。你把它们送到我在纽约东59街的实验室,我们把它们放到一个大桶里。我们让它们承受越来越高的辐射(由于这只是一个想象实验,所以过程并不残忍)。在每一个辐射水平,那些天生更强壮(这是关键)的老鼠会活下来,死去的则被剔除出样本。渐渐地,你的样本只剩下越来越强壮的老鼠。注意下面这个关键事实:每一只老鼠,包括强壮的老鼠,在接受辐射后身体都比原来衰弱。
一个在大学获得高分的具有分析能力的观察者或许会相信这样的论断:我的实验室的这种方法能够很好地替代健身俱乐部,能够适用于所有哺乳动物(想想它可能获得的商业成功吧)。他的逻辑如下:这些老鼠比其他老鼠更强壮。它们的共同点是什么?它们都来自那个鼓吹黑天鹅现象的塔勒布的实验室。不会有多少人对那些死去的老鼠有兴趣。
接下来我们对《纽约时报》实施一番这样的恶作剧:我们把这些活下来的老鼠放回纽约市内,然后将纽约老鼠界发生的这一具有新闻价值的阶层变化通知负责啮齿类动物的记者。然后,他会写一篇冗长(而具有分析性)的关于纽约老鼠界社会变迁的文章,其中包含如下的段落:“这些老鼠现在是老鼠界中的暴徒,它们是实际上的控制者。它们的力量在孤僻(但友好)的统计学家、哲学家、交易商塔勒布博士的实验室里得到加强,因此它们……”
邪恶的偏差
这种偏差有一种邪恶的特点:在它造成的影响最大时,它隐藏得最好。那些死去的老鼠不在人们的视线内,所以风险越高,人们越看不到它们,因为严重受害的样本很可能已从证据中剔除了。实验对老鼠越具有伤害性,存活的老鼠与其他老鼠之间的差别就越大,你在所谓加强效应上所受的愚弄也越大。真正的影响(削弱性的)与观察到的影响(加强性的)之间的差别,产生于两个必需的原因:1. 样本本身存在强壮程度的差异,也就是多样性;2. 实验过程中的不平均,也即多样性。多样性与实验过程中固有的不确定性程度有关。
更多的隐性应用
我们可以一直说这个问题。它是如此普遍,只要我们中了圈套,就不可能再用同样的眼光看待现实。显然,它剥夺了我们观察的客观性。我还要再举几个例子,说明我们的推理机制的缺陷。
物种的稳定。想一想我们现在以为已经灭绝的物种数量。很长时间以来,科学家通过对现存化石的分析得出这一数字,不过它忽略了那些曾经存在又灭亡但没有在化石中留下踪迹的物种。我们所找到的化石只是全部出现过又消失了的物种的一部分,这意味着生物多样性比我们最初验证的范围更广。这导致的一个更令人担忧的结果是,物种灭绝率可能比我们认为的大得多——一部分科学家一直认为,在地球上出现过的99.5%的物种现在已经灭绝。生命比现实所允许的脆弱得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人类)应该为我们周围发生的物种灭绝感到罪恶,也不意味着我们应该采取行动制止它,在我们开始搅乱环境之前,物种就在诞生和灭绝。我们没有必要为所有濒危物种感到道义上负有责任。
犯罪是否有好处?报纸报道的是那些被抓住的罪犯。《纽约时报》上没有专栏记录那些犯了罪但没被抓住的人的故事,比如逃税、政府受贿、团伙卖淫、毒杀有钱夫妇(用某种无名的不会被检测出来的物质)和贩毒。
而且,我们心目中犯罪的标准形象可能只抓住了某些人的特点,这些人因为不是特别聪明而被捕。
一旦我们逐渐接受沉默的证据,许多曾经隐藏在我们周围的东西就都开始浮出水面。我在这个问题上已经花费了20多年的时间,我非常确信(但无法证明)训练和教育能够帮助我们避免落入圈套。
游泳运动员身材的演变
“游泳运动员的身材”与“初学者的运气”这两种常用的表达方式之间有何共同之处?就历史而言,它们有什么共通的地方?
赌徒相信初学者几乎总是有运气。“后来运气慢慢变差,但刚开始赌的时候总是走运的。”这一说法从经验的角度看实际上是对的:研究者证实赌徒确实在一开始有赌运(股市投机者也一样)。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都应该利用运气对初学者的眷顾当一段时间的赌徒,然后洗手不干呢?
答案是否定的。同样还是错觉:刚开始赌博的人要么走运,要么不走运(鉴于赌场处于优势地位,更多的人会不走运)。走运的那些,感到自己受到命运的垂青,会继续赌博;余下的感到失望,会停止赌博,因此不会出现在样本中。失败者可能会去看鸟、涂鸦、当海盗,或从事其他的消遣活动,这视他们的脾性而定。继续赌博的人会记得自己曾经是走运的初学者。放弃赌博的人,从定义上讲,将不再属于赌徒行列。这就解释了初学者的运气。
人们通常所说的“游泳运动员的身材”也是类似的情况,它让我在几年前犯了一个丢人的错误(虽然我专门研究这种偏差问题,但我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愚弄了)。在我问别人不同运动员的身材有什么差别时,我得到的答案经常是跑步运动员很瘦,自行车运动员屁股有点大,举重运动员有点重心不稳且身体粗壮。我猜我应该在纽约大学游泳池花一段时间吸氯气来获得“拉长的肌肉”。现在先把因果解释放在一边。假设个人基因的差异使他具有特定的身材。那些天生有可能长成游泳运动员身材的人会成为更好的游泳运动员。他们就是你在游泳池里看到的大显身手的人。但假如他们去举重,他们的身材大概还是一样。事实上,不论你服用类固醇还是在健身房里练攀岩,某一块肌肉的生长方式都是一样的。
你看到的和你没有看到的
2005年袭击新奥尔良的灾难性飓风卡特里娜让许多玩弄政治手腕的政客出现在电视上。这些立法者被灾难的画面以及无家可归的愤怒受害者的照片打动,许下“重建”的诺言。他们多么高尚,做出如此人道主义的事,超越了我们卑鄙的自私性。
他们是否许诺用他们自己的钱来重建呢?不是,是用公众的钱。假设这些钱来自别的某个地方,就成了“拆东墙补西墙”。那个别的地方就会不平衡,可能是私人出资的癌症研究基金,或者控制糖尿病的研究基金。似乎很少有人关注那些孤独地躺在那里、没有电视报道他们惨境的癌症患者。这些癌症病人不但不会进行选举投票(下一次投票时他们已经去世了),也不会出现在我们的情感系统中。他们中每天死去的人数超过被卡特里娜飓风夺去生命的人数。他们才是最需要我们的人,不光是需要经济帮助,还需要关心和友善。而他们可能正是被拿走钱的人——间接地,甚至直接地。从研究机构抽走的钱(公共的或私人的)可能会杀死他们,这是一种沉默的犯罪。
这个问题还有另一种形式,它与我们面对多种可能性时的决策有关。我们能看到显而易见的结果,而看不到不可见的和不那么明显的结果。但那些我们没有看到的结果可能——不——是通常更有意义。
弗里德里克·巴斯夏是19世纪一位奇异的人文主义者、少有的独立思想家,独立到在他自己的国家法国竟然无人认识他,因为他的思想与法国的政治传统相悖,但他在美国有大量追随者。
在题为“我们看到的和我们没有看到的”的文章当中,巴斯夏提出如下观点:我们能看到政府做了什么,因此歌颂他们,但我们没有看到别的。然而确实有别的东西存在,只是它们没那么明显,因此没有被看到。
回想一下证实偏差:政府非常擅长告诉你他们做了什么,而不是他们没做什么。实际上,他们可以被贴上伪“慈善”的标签,也就是以一种明显而煽情的方式帮助别人,而不考虑那些不被人们看到的隐藏结果。巴斯夏反驳了那些显示政府好处的论点,启发了自由主义者,这种观点也广泛适用于左派和右派。
巴斯夏更进了一步。如果一个行为的积极和消极结果都降临在行为者身上,他会学习得很快。但通常一个行为的积极影响只惠及行为者,因为它们是可见的,而不可见的消极影响会降临到其他人身上,给社会造成净损失。想想职位保护措施:你注意到有些人的职位是有保障的,你把它归因于社会福利。你没有注意到由此导致有些人找不到工作,因为这种保护降低了职位的公开性。在某些情况下,比如癌症病人由于卡特里娜飓风而可能遭到的损失,一个行为的积极结果会立即使政客和伪人道主义者受惠,而消极影响需要很久才表现出来,人们可能永远不会注意它们。你甚至可以指责媒体把慈善捐赠导向了最不需要它们的人。
让我们对2001年“9·11”恐怖袭击事件作同样的分析。大约2 500人直接死于恐怖袭击在世贸中心双子塔造成的灾难。遇难者的家庭得到各种机构和慈善团体的捐赠。但是,根据研究的结果,在那一年余下的3个月,将近1 000人成为恐怖主义沉默的受害者。为什么?害怕坐飞机转而开车的人面临更高的死亡风险。有证据表明那段时间的公路死亡率上升,因为公路比航空更致命。这些家庭没有得到捐助,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亲人也是本·拉登的受害者。
除巴斯夏以外,我还喜欢拉尔夫·纳德(Ralph Nader,活动家和消费者保护主义者,显然不是政客和政治思想家)。通过曝光汽车公司的安全记录,他或许成为拯救生命最多的美国公民。但是,在几年前的政治活动中,就连他自己也忘记炫耀由他的安全带法拯救的成千上万人的生命。鼓吹“瞧,我为你做了什么”,比“瞧,我帮你避免了什么”容易得多。
回想一下序言里提到的假想议员的故事,他的行动本来可以避免“9·11”恐怖袭击事件。有多少这样的人走在大街上?而且他们并不像那些伪英雄那样雄赳赳气昂昂。
下一次面对这种狡猾的人道主义时,想一想它所造成的沉默结果。
医生
我们对沉默的证据的忽视每天都在致人死亡。假设一种药物可以治愈许多人所患的一种危险的疾病,不过有可能导致少数人死亡,但这对社会总体上是有益的,医生会开这种药物吗?他没有这样做的理由。被副作用伤害的病人的律师会像打狗一样缠着这名医生,而被救的病人或许从此再也看不见踪影。
救活一个人只是统计数字,伤害一个人则是奇闻逸事。统计结果是不可见的,奇闻逸事是显而易见的。同样,黑天鹅事件的风险是不可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