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出反逻辑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你会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感到一种让你兴奋不已的感觉,因为你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之后,新奇感逐渐消失,你的思考又回到日常事务中。世界又变得无聊,直到你找到另一个值得兴奋的课题(或者把另一个成功人士逼入完全愤怒的状态)。
对我而言,一个反逻辑问题来自这样的发现,这要感谢那些关于人类认知的文献,而且这个发现与所有人认为的不理论化行为相反,它认为在没有主动行为(即“默认”选择)的情况下人们也会进行理论化。看到事实(并记住它们)却不作判断并抵制解释是需要花费很大努力的。但这种理论化疾病却几乎不受我们控制:它在很大程度上与我们的肌体构成有关,是我们生物性的一部分,所以与它作斗争等于与自己作斗争。因此那些认为应该推迟判断的古代怀疑主义者是反对我们的天性的。空谈没有意义,我们将在第十三章讨论关于提建议的哲学问题。
试着对你自己的解释行为保持真正的怀疑主义态度,你会很快筋疲力尽。拒绝理论化也会使你感到挫败。(有一些达到真正的怀疑主义的诀窍,但你必须采取迂回路线而不是正面攻击你自己。)即使从解剖的角度看,你的大脑也不可能在不进行解释行为的情况下观察任何原始形态的东西。我们甚至不一定总是意识到大脑的解释行为。
还有事后合理化。在一次试验中,心理学家请一些女性从12双尼龙袜中挑选出她们最喜欢的。研究者然后问这些女性作出实际选择的原因。质地、“感觉”和颜色是最主要的原因,但所有那些尼龙袜其实是完全一样的。那些女性提供的是事后解释。这是否意味着我们更擅长解释而不是理解?我们现在来看看。
一系列对裂脑病人进行的著名实验为我们提供了充分的关于解释行为自发性的物理学(不是生物学)证据。我们体内似乎有一个负责解释的器官,虽然我们难以把它清楚地放大。让我们看一看它是如何被发现的。
裂脑病人的左脑与右脑之间是没有联系的,这使信息无法在两个脑半球之间共享。这类病人对研究者来说是宝贵、稀少而无价的。实际上,一个裂脑病人相当于两个不同的人,你可以同他们分别谈话;两个人之间的差别使你能够分辨两个脑半球分别专门负责什么。这种分裂通常是为了治愈更为严重的疾病所做手术的结果,比如严重的癫痫病;不,西方(而不是东方)国家的科学家再也不被允许把人脑切成两半,即使为了追求真理和智慧。
那么,假设你诱使这样一个病人从事某种行为,比如抬起手指、笑或者抓住一个铁铲,来观察他如何为他的行为找一个原因(而实际上你知道根本没有原因,是你诱使他做的)。如果你要右脑做这个动作,它现在与左脑是分离的,然后问左脑为什么这样做,病人一定会提供某种解释:“我手指着天花板是为了……”“我在墙上看到了有意思的东西。”或者,假如你问的是我,我会提供我的常用答案——“因为我来自黎巴嫩北部信奉希腊东正教的阿米昂村”,如此等等。
现在,如果你反过来,让一个习惯用右手的人的左脑做一个动作,再问右脑原因,他会干脆告诉你:“不知道。”注意,左脑通常掌管语言和演绎。我要警告那些对“科学”很有兴趣的读者不要试着去想神经中枢图,我只是想指出这种努力寻找因果关系的习惯的生物学基础,而不是它的精确位置。我们有理由怀疑这种“右脑/左脑”的分割以及随之而来的对性格的一般化分析。实际上,左脑掌管语言的观点不一定准确,左脑更有可能是掌管模式辨认的区域,它可能只是因为语言有一种模式辨认的特性而掌管语言。左右脑的区别还在于右脑掌管新奇感,它倾向于看到系列事实(具体事实,或者说看到树),而左脑看到模式,看到格式塔(一般事物,或者说看到森林)。
为了演示我们对理论的生物学依赖,看一看下面这个试验。首先,读下面的词句:
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在手
看到什么不正常了吗?再来一次。 [24]
悉尼的大脑学家艾伦·斯奈德(说话有费城口音)发现了如下事实。如果你抑制一个习惯使用右手的人的左脑(更具专业的说法是,把低频磁脉冲导入左额颞部凸起),他阅读上面词句的错误率会降低。我们寻找语义和概念的习惯阻止了我们对组成这些概念的细节的辨认。但是,如果你刺激一个人的左脑,他就会变得更为现实,他的绘画技能会变得更好、更逼真。他的大脑变得更善于看到物体本身,而忽略理论、叙述和偏见。
为什么难以不去解释呢?关键在于,正如我们在意大利学者身上看到的,大脑机能通常是在我们的意识以外运转的。大脑的解释行为大约和你的其他自动而不为意识控制的行为一样多,比如呼吸。
为什么不理论化比理论化多花费你更多精力呢?首先,理论化行为是不可测知的。我说过,大部分解释行为是在我们意识以外发生的:除非你一直保持警惕状态,因为如果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解释行为,你如何阻止自己呢?如果你不得不一直保持警惕,这难道不会令你筋疲力尽吗?试一个下午你就知道了。
再来一点多巴胺
除了左脑的解释行为以外,随着我们对神经传递素——这是一种负责在大脑的不同部分之间传送信号的化学物质——了解的增多,我们还有更多的心理学例子证明我们内在的模式辨认习惯。随着化学物质多巴胺在大脑中的聚集,大脑的模式辨认能力似乎增强了。多巴胺还能平复情绪,在大脑中提供一种内部补偿机制(毫不奇怪,在习惯使用右手的人的左脑中发现的多巴胺比右脑中的多)。更高的多巴胺聚集量似乎能够降低人的怀疑态度,使他更容易出现模式辨认行为;注射左旋多巴(一种用于治疗帕金森氏病的药物)似乎能够增强模式辨认行为,降低人们对信念的怀疑。接受注射的人变得易于接受各种各样的风潮,比如占星术、迷信、经济学和塔罗纸牌。
实际上,就在我写下这些内容的时候,我听到了关于一场未决法律诉讼的新闻,一位病人向医生索赔20万美元,他声称在赌博时输了这么多钱。病人提出医生对他的帕金森氏症的治疗导致他疯狂赌博。事实证明,左旋多巴的一个副作用就是让少量但足够引起注意的病人变成强迫性赌徒。因为在赌博时,他们感觉在随机数字中看到了他们认为有确定模式的东西,这表明了知识与随机性之间的关系。这还让我们看到我们称为“知识”(我称为叙述)的东西在某些方面是有缺陷的。
再一次提醒读者,我并不是说多巴胺是过度解释行为的原因;我要说的是,这种行为有物质和神经上的原因,我们的思维在很大程度上是我们的物质机体的受害者。思维就像身体里的一个居住者,受到生物性的拘禁,除非我们找到聪明的逃脱办法。我强调的是我们对解释行为缺乏控制。明天,某个人可能会发现我们模式辨认行为的另一种化学或器官基础,或者揭示另一个更为复杂的生命结构,来推翻我对左脑的说法;但这无法推翻寻找因果关系的行为具有生物学基础这一观点。
柯尔莫哥洛夫的理论
我们的叙述谬误还有一个更为深刻的原因,而且它不是心理学上的。它与信息在系统中的存储和提取的顺序有关,鉴于我对概率和信息理论核心问题的考虑,它很值得在这里探讨。
第一个问题是信息的获得是有代价的。
第二个问题是信息的储存也是有代价的,就像纽约的房地产一样。文字或符号表述得越有条理,越不具随机性,越符合一定模式,这种表述就越容易在大脑中储存或者写在一本书里,好让你的后人在某一天读到。
第三个问题是信息的处理和提取是有代价的。
人有许多脑细胞——1 000亿个,因此处理和提取信息的困难大概不在于存储空间受到限制,而在于索引。你的意识(或者说被调动的记忆),你用来阅读这些文字并弄明白其含义的那一部分大脑,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想象一下,你被调动的记忆甚至难以记住一个多于7位数的电话号码。换一种比喻,假想你的意识是国会图书馆里的一张桌子,不论图书馆里有多少你可以调阅的书,桌子的大小都限制了调阅的能力。压缩对意识的正常工作至关重要。
我们来看一下一部由一堆文字构成的500页的书。如果这些文字完全是随机的,是以一种完全难以预料的方式从字典里挑选的,你就不可能在不损失这本书的某些重要部分的情况下总结或提炼这本书的内容。要想传递一则由随机的10万字组成的信息,你还是需要10万字。现在假设相反的情况,有一本完全由下面这个句子每页重复10遍构成的500页的书:“某公司董事会主席是一个幸运的家伙,他恰好在正确的时间处于正确的位置,声称对公司的成功作出了贡献,却绝口不提运气。”我们可以精确地把整本书(从10万字)压缩为上述这句话,从而完全不失真地提炼这本书。由于找到了模式,找到一系列事物的逻辑,你再也不需要记住所有事情。你只需要保存这一模式。而且我们可以看到,模式明显比原始信息简洁得多。你读这本书,就可以发现一条规律。根据这一逻辑,伟大的概率论大师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柯尔莫哥洛夫(Andrey Nikolayevich Kolmogorov)定义了随机性的程度,它被称为“柯尔莫哥洛夫复杂性”。
作为灵长类中的人类,我们十分渴求规律,因为我们需要把事物简化,好让它们进入我们的头脑,或者说我们可以将它们挤进自己的头脑。信息越具有随机性,事物就越复杂,因而越难以概括。你越概括,让事物越有条理,随机性就越低。因此,正是我们的简化行为使我们以为世界的随机性比实际上小。
而黑天鹅现象是我们不去简化的事物。我们习惯把知识当做一种疗法。
艺术与科学都是我们简化使之具有条理的产物。想一想你周围的世界,它承载着上万亿的细节。试着描述它,你会发现自己正试图把某种条理注入所描述的事物中。小说、故事、神话、传说都有同样的功能,它们使我们远离世界的复杂和变化无常。神话在无秩序的人类认知和人类认识到的“混乱经验”中植入了秩序。 [25]
实际上,许多严重的心理失常都伴随着对环境失控的感觉,即无法为环境找到合理的原因。
柏拉图化再一次影响了我们。有趣的是,科学中也同样存在对秩序的追求,只不过与艺术不同,科学(声称的)的目的是找到真理,而不是让你感到有秩序或情绪好转。我们习惯把知识当做一种疗法。
死去的更好方式
为了了解叙述的力量,读一读这句话——“国王死了,王后也死了”,同“国王死了,接着王后死于悲伤”比较一下。小说家E·M·福斯特(E. M. Forster)所做的这个练习说明了信息的简单罗列与情节的差别。但请注意一个关键:虽然我们在第二句话中增加了信息,但实际上减少了整体复杂性。第二句话读起来更为轻松和易于记住,因为我们只剩下一条信息,而不是两条。由于我们能够更不费力地记住它,也就可以把它告诉别人,或者说,把它作为一则打包的信息卖出去。简言之,这就是叙述的定义和功能。
叙述能够导致对可能性的错误估计,为了看清这一点,我们可以做下面这个实验。让一个人看一部写得很好的侦探小说,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面有许多人物,他们看上去都可能有罪。现在问你的受试者每个人物是凶手的可能性。除非受试者写下每个人以百分比表示的可能性并进行精确计算,否则所有人的百分比加起来很有可能超过100%(如果是一部好的小说,甚至超过200%)。侦探小说的作者越高明,加总数字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