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狭窄的框架效应,公司未能拿下23个投资项目,而只拿下3个。如果把这23个项目看成一个投资组合,公司很显然会觉得这项投资极具吸引力,但是如果将这些投资相互分开,区别对待,经理们将不愿意承担风险,公司最后会错失投资良机。要想解决这个问题,一个方法就是将这些投资项目视为一个整体。
我是在一次短暂的咨询工作中,明白了这种聚合效应的价值。当时,我正给一家大型制药公司做咨询。像很多大型制药企业一样,这家公司每年的研发经费超过10亿美元,用于研制几千种新药,以期发明下一种畅销药品。但是,这种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即使对大公司而言,每两三年能研发出一种畅销药品就已经很不错了。公司每年要研制这么多种药,每种药能达到期望收益的概率就像买彩票中大奖的概率一样低。你可能会认为,公司既然把这么多钱投在成功概率如此小的事情上,它肯定知道如何看待风险,但是,你的想法是错的,公司只在研发阶段能正确地认识风险。
我负责提供咨询服务的项目恰好与市场营销、定价有关,而与研发无关。一名员工提出了一个计划,可以通过实验来比较某些药的不同定价方式,其中一个目的是提高患者“遵医嘱”的频率。“遵医嘱”是医学上的说法,就是按照医生开的处方吃药的意思。对某些药而言,尤其是那些无法减轻疼痛或没有显著疗效的药,很多患者都会停止服用。在某些情况下,比如心脏病发作后,服用医生推荐的药物,对患者有很大好处。如果能改善患者“遵医嘱”的情况,的确会得到双赢的结果。患者会更健康,医疗费用会降低,制药企业也会因为卖出了更多的药而获得更大的利润。尽管有这些潜在好处,但我们仍被告知,如果按照我们的设计做实验,试图直接与消费者沟通,则风险太大。当然,我们的想法不一定会成功,但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做实验。[1]与公司的规模相比,实验成本其实很低,但与某位经理的预算相比,这种实验看起来似乎风险又太大。在这个案例中,狭窄框架扼杀了企业获得长期成功的两个必要因素——创新和实验。
这个案例指出了委托–代理模型的一个重要问题。在经济学领域,这种失误往往会被归咎于代理人,董事会会指责他们的决策未能使公司的利益最大化,而是只考虑到自身利益。有人说,这些代理人之所以做出糟糕的决策,是因为他们想使自己而非公司的利益最大化。虽然这种说法通常不无道理,但在很多情况下,真正的罪魁祸首其实是老板,而非经理人。
为了鼓励经理人承担适当的风险,公司必须营造出一种环境,奖励那些在特定时刻与地点做出价值最大化决策的经理人,也就是说,他们根据当时所有的信息做出了最优策略,即使后来造成损失也无所谓。因为后见之明的偏见,这种策略实施起来都比较困难。只要决策时间和最后结果之间存在时间差,老板就可能会忘记他起初也认为这是个好点子。所以,在大多数代理人做出糟糕决定的情况下,行为不合逻辑的往往是委托人,而非代理人。之所以说老板的行为不合逻辑,是因为他们未能提供良好的环境,让经理人愿意承担值得承担的风险,即使失败也不会受到惩罚。我把这种情况称为“愚蠢的委托人”问题。
前面的故事主要说明了卡尼曼对狭窄框架问题的看法。我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研究是和一名博士生一起做的,他就是什洛莫·贝纳奇(Shlomo Benartzi),当时他刚进入康奈尔大学金融学专业学习。什洛莫成功地解决了我的懒惰问题,他精力充沛,似乎什么事都不能使他退却。什洛莫还掌握了如何“叨扰我”的高超技艺,反正我们是这么定义的。我们都亲切地叫他什洛莫,我常常对他说:“我真的太忙了,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个问题。”什洛莫说:“好的,那你什么时候会有空呢?”我说:“哦,大概两个月后吧,之前肯定不行。”两个月后,什洛莫就会打来电话问我,准备好研究那个问题了吗?当然,什洛莫早就明白,我认为两个月后就会有时间,其实也属于“内部观点”,但他还是会打电话给我,我最终也总会抽出时间来和他一起做研究。正是因为他不厌其烦的“叨扰”,以及他泉涌般的有趣想法,我和什洛莫合写的文章比和其他任何人合写的都多。
我和什洛莫都感兴趣的一个反常现象是“股权溢价之谜”(equity premium puzzle)。1985年,拉杰尼什·梅赫拉(Rajnish Mehra)和爱德华·普雷斯科特(Edward Prescott)在一篇论文中首次提出了股权溢价之谜。普雷斯科特竟然会指出这种反常现象,这确实令人称奇,因为他过去和现在一直都是传统经济学理论的坚定支持者。他在该领域的研究项目,即“真实经济周期”(real business cycles),后来为他赢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普雷斯科特和我不同,他没有把反常现象当作自己研究的一部分。从普雷斯科特的立场来看,我觉得他肯定认为这种反常现象让他有点儿尴尬,但他和梅赫拉也知道他们研究的东西很有趣。
股权溢价是指股权(股票)与短期政府债券等无风险资产的收益之差。历史上的股权溢价幅度会因为具体时间段和定义的不同而不同,梅赫拉与普雷斯科特所研究的1889—1978年这段时间,每年的股权溢价率约为6%。
股票比短期国库券的收益率高,这一点并不奇怪。任何一个描述投资者厌恶风险的模型都会这样预测:因为投资股票风险较大,只有当股票的回报率高于无风险的资产时,投资者才会愿意承担这份风险。在很多经济学论文中,分析到此就止步了。经济学理论预测,一种资产的回报率高于另一种,是因为前者的风险更大。如果论文作者能找到证实这一预测的证据,就会被视为经济学理论的又一胜利。
梅赫拉和普雷斯科特的分析之所以特殊,是因为他们关注的焦点并不是经济学理论能否解释股权溢价的存在,而是经济学理论能否说明溢价率究竟会有多高。在经济学领域中,验证某种影响的实际大小的学者并不多见,而梅赫拉和普雷斯科特就是其中的两个。[2]通过计算,梅赫拉和普雷斯科特得出股权溢价的最大值是0.35%,这与历史上出现过的6%相比差远了。[3]投资者对风险的厌恶程度必须非常高,才能解释当时的回报率。因为梅赫拉和普雷斯科特的研究结果存在争议,所以历经6年时间论文才得以发表,但一经发表,这篇论文就引起了极大关注,很多经济学家争相做出解释或给出理由。不过,当我和什洛莫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所有的解释都不能令人满意,至少对梅赫拉和普雷斯科特而言是这样。
我们决定解开股权溢价之谜。要想弄明白我们的方法,先阅读一下保罗·萨缪尔森的一篇经典文章或许会对你有所帮助。在这篇文章中,萨缪尔森描述了他与麻省理工学院的同事共进午餐时的一段对话。萨缪尔森说,他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如果谁不愿意在赔率为2∶1的赌博上下注,就会被称为懦夫。然后,他转向他的一个同事、经济史学家E. 凯里·布朗(E. Carey Brown),对后者说,“布朗,就像你一样”。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萨缪尔森让布朗做出选择:抛一枚硬币,若正面朝上,布朗赢200美元;若背面朝上,布朗输100美元。正如萨缪尔森预测的那样,布朗拒绝做出选择。他说:“比起赢200美元,我更不喜欢输100美元,所以我才不打这个赌呢。”换句话说,布朗的意思是“我厌恶损失”。但布朗随后又说了一句话,让萨缪尔森觉得很奇怪。布朗说他不喜欢只赌一次,但却愿意赌100次。
这激起了萨缪尔森的兴趣,他很快便证明布朗的偏好不一致,按经济学家的标准衡量,布朗的行为是非理性的。具体来说,在一个附加条件下,萨缪尔森证明,如果某人不愿意打一次赌,那么也不应该同意打多次赌。这个附加条件是,他不情愿打一次赌,是因为他对较小的财富变化不敏感,确切地说,即使打很多次赌,他对任何输赢也是不敏感的,因而也不情愿打很多次赌。在本例中,布朗最多输10 000美元(即打赌100次,而且全输了),最多赢20 000美元(即打赌100次,而且全赢了)。如果布朗的退休金很多,他也经常获得或损失这么多钱,我们就可以有把握地做出预测,如果布朗突然获得或损失5 000美元,他对萨缪尔森的回答仍会是一样的。[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