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康奈尔大学任职期间,经济系的一些老师会定期凑在一起打打牌,赌注一般很小,一天晚上最多输或赢50美元。[1]但是,我发现,有些打牌的同事,尤其是那些回家后要向妻子如实汇报的人,在赢钱和输钱时的行为反差很大。打牌的输赢应该与如何出牌没有关系,尤其是在赌注这么小的情况下。我们对比一下两种情况,一是你晚上打牌输了50美元,二是股市收盘时你买的100股股票每股跌了50美分。这两种情况都让你损失了钱财,但是其中一种损失会影响你的行为,另一种则不会。当然了,打牌输钱只会影响一个人在牌桌上的行为。
在上述情况中,特定的心理账户背后似乎有一个人在掌控,如果用前景理论解释这种情况会比较棘手,卡尼曼和特沃斯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在一篇论文中讨论了一个类似的案例,即赛马。每投注1美元,赌马场都会从中抽取17%,所以整体而言,赌马的人每场比赛都会损失17%的投注额。到一天当中的最后一场比赛时,大多数人的赌马心理账户都是亏损的。这会如何影响他们的投注决策呢?规范性经济理论预测,“几乎不会”有影响。就像打扑克牌的例子一样,赌马的人不应该在乎100美元的损失。如果退休金账户损失了100美元,人们几乎不会察觉到,所以赌马时损失100美元也应该如此。但是,卡尼曼和特沃斯基引用了一项研究,该研究发现在一天的最后一场赛马中,获胜概率极小的马的赔率会变低,也就是说有更多的人把赌注押在了最不可能获胜的马身上。
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用前景理论解释了这一发现,即人们面对损失时倾向于追求风险。我们在第4章提到,如果有两个选项,一是有100%的概率损失100美元,二是有50%的概率损失200美元,有50%的概率不赚不赔,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与此恰恰相反的是,如果选项一是有100%的概率得到100美元,选项二是有50%的概率不赚不赔,有50%的概率得到200美元,则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前者。
通过观察我的同事打扑克牌输钱时的行为,我发现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的解释并不完全贴切。假设我赌马输了100美元,我会希望随后扳成平局,以免我的赌马账户出现亏损。的确,我可以投2美元在获胜概率极小的马身上,赔率为50∶1,这样,翻本的概率很小;我也可以再投100美元在一匹获胜概率较大的马身上,赔率为1∶1,这样,翻本的概率为50%。如果我是追求风险的人(也就是说,在实际的输赢金额与打赌的预期结果一样时,我更倾向于打赌),为什么不押100美元在获胜概率高的马身上,从而增加翻本的机会呢?前景理论没有解答这个问题,但打扑克的经验告诉我,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的直觉是对的。我的观察是,输钱的人倾向于以概率很低的小赌注赢大钱(比如抓了一手同花顺)的玩法,但不喜欢可能造成更大损失的大赌注,即使后者翻本的概率更大。
通过观察人们打扑克牌的行为,我还发现了心理账户的另一个问题:赢钱的人似乎并不把赢的钱当“钱”看。这种心理十分普遍,赌徒常说一句话:“用庄家的钱赌。”(“庄家”指的就是赌场。)也就是说,赢钱时,你是拿赌场的钱而不是自己的钱在赌博。我们几乎在任何一个赌场都会看到这种行为。如果一个非职业赌徒晚上赢了一些钱,你可能会发现被我称为“双兜”心理账户的情况。如果一个人带了300美元去赌场赌博,结果赢了200美元。此时,他会将300美元放在一个兜里,认为这些钱是自己的,然后把赢得的200美元筹码放在另一个兜里(更可能的情况是,放在赌桌上准备继续下注)。说到“庄家的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快”这句话很适用,而这明显违背了钱的可替代性原则,即两个兜里的钱花起来应该是一样的。
赢同事的钱很有意思,[2]但却不科学。于是,我和现任哥伦比亚大学市场营销学教授的埃里克·约翰逊决定写一篇相关的论文,就是我在前言中提到的那篇经过很长时间的修改才让特沃斯基满意的论文。简言之,我们希望在实验室里复制人们打扑克牌时我们观察到的现象。但是,我们必须先解决一个问题,卡尼曼和特沃斯基最初决定在实验中使用假设性问题也是出于同一原因。怎么实施会让实验对象输钱的实验呢?这关乎道德问题。审查委员会负责监管此类实验,我们的实验怎么才能得到大学审查委员会的同意呢?我们是这样解决的:我们让实验对象在一系列有关输赢的问题中做出选择,选项中的输赢情况有的是确定的,有的则不确定。我们诚实地告诉实验对象,会随机抽取其中的问题用于研究,但输赢不确定的选项被选中的概率并不相同。虽然我们清楚表明会向输钱的实验对象收取现金,但我们将一些更有可能被选中的选项设定为有益于实验对象的选项,以确保实验对象输钱的概率很小。输钱的实验对象如果愿意,可以通过协助研究冲抵输掉的钱。所以,最后没有人输钱,我们也无须向他们收取任何现金。
以下是研究中的三个问题,括号里标明了选择该选项的实验对象占所有实验对象的百分比。面对这三个问题,厌恶风险的理性经济人都会选择输赢情况100%确定的那个选项,因为第一个选项的期望值与第二个选项是相同的。
问题1:你刚刚赢了30美元,现在请选择:
(a)有50%的概率赢得9美元,有50%的概率输掉9美元。 [70%]
(b)不再投注。 [30%]
问题2:你刚刚输了30美元,现在请选择:
(a)有50%的概率赢得9美元,有50%的概率输掉9美元。 [40%]
(b)不再投注。 [60%]
问题3:你刚刚输了30美元,现在请选择:
(a)有33%的概率赢得30美元,有67%的概率不输不赢。 [60%]
(b)有100%的概率赢得10美元。 [40%]
第一个问题证明了“庄家的钱”效应。虽然实验对象在面对收益时表现出风险厌恶的倾向,也就是说,大多数人一般不会选择有可能输或赢9美元的选项;但是当我们告诉实验对象他们刚刚赢了30美元时,他们就变得愿意承担风险了。第二个问题和第三个问题则凸显了人们在某个心理账户遭受损失时的复杂偏好情况。前景理论预测,人们面对损失时会追求冒险,但是在第二个问题中,当没有机会翻本时[3],损失30美元并不会让实验对象产生追求风险的偏好。当有翻本机会时,正如第三个问题所示,大多数实验对象都会选择输赢情况不确定的选项。
如果你懂得翻本效应和“庄家的钱”效应,就会很容易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类似的现象。每当存在两个明显的参照点时,比如起点时的情况与现在所处的情况,这样的事就会发生。正是“庄家的钱”效应,以及用最近的收益去推测未来收益的倾向,导致了经济泡沫的产生。20世纪90年代,个人投资者投入退休基金与股市的钱所占的比例呈稳定增长的态势,也就是说,他们新近投入股市的资金不断增多。其中部分原因似乎在于,他们近些年已经赚了足够多的钱,即使股市下跌,他们损失的也只是那些近期的收益。当然,如果你最近赚的钱化为乌有,也不应该削弱你损失金钱的感受。在几年后的房价高涨期,投机投资者持有的就是这种想法。那些在斯科茨代尔、拉斯韦加斯和迈阿密炒房的人,对房价都有一个心理上的缓冲地带,这诱使他们相信,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回到起点。当然,房价突然下跌,那些债台高筑的炒房者损失的钱超过了房屋的价值,很多人因此失去了房子。
输钱时愿意冒险翻本的行为在职业投资者身上也很常见。到每年的最后一个季度时,如果共同基金经理所管理的基金落后于基准指数(比如标准普尔500),他们就会冒更大的风险。更糟糕的是,那些已经给雇主造成巨大损失的魔鬼交易员在最后阶段还会冒更大的风险,以期可以翻本。从魔鬼交易员的角度看,这种行为似乎是合理的,因为如果他们不将损失的钱赚回来,就可能会失去工作或面临其他更严重的危险。如果情况如此,那么管理层需要密切关注这些员工的行为。(事实上,细想一下,管理层应该在魔鬼交易员造成巨大损失之前就密切关注他们的行为。)我们要记住:人们在面临巨大损失时,如果有翻本机会,即使他们通常是厌恶风险的,此时一般也都会愿意承担风险。所以,你要小心了!
[1]扑克锦标赛推行的“赢者通吃”玩法后来也在民间流行,但此潮流当时尚未开始。
[2]有时候赢钱也很容易。我们当中有个叫比尔·格林(Bill Green)的计量经济学家,他经常参与打扑克牌。我发现,每当他抓了一手好牌时他就坐不住了,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这简直就是明白地告诉我们他抓到了好牌。有时我们觉得很不好意思,就把这个发现告诉了他,可他抓到好牌时还是克制不住自己。我一直等着他哪天假装坐不住,借此大赢一把,可他从未这样做。
[3]这里的意思是,前景理论预测,人们在面临损失时会追求风险,但如果承担风险并不能翻本,这条预测就站不住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