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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错进行时(5)

2020年6月20日  来源:我们为什么会犯错 作者:(美〉舒尔茨 提供人:自诩玫瑰的凋谢

有些信仰投资可能微乎其微——比如,我们和友人打赌损失的那一丁点儿自尊心,但有时它们又可能是我们毕生的精神积蓄。我们已经看到安尼塔-威尔逊一度对《圣经》里的一字一句充满虔诚信仰。首先,她的沉没成本包括对父母的信任,社会地位和联系,公众身份和自我认知,以及她过去20年的人生。这张胀单长得触目惊心,更何况我们还没有提到从属的数不胜数的观念(比如进化论的价值或者流产是否道德等),也没有提到一些相对独立的观念,比如对大自然和生命意义的认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它们只是为了神而存在吗?是否有一位慈爱的天父在关注庇佑着我呢?最后的审判日那天,我可以得到救赎吗?审判日究竟存不存在?以及最基本的问題:从最长远的角度来看,我是否安全、聪明、有用、正直、正确呢?拥有一个能回答上述所有问題的信仰无疑就是付出了难以丈量的精神成本。

问题是,和我们自以为正确的感觉一样,我们在信仰中的投人或我们对它的漠视)与信仰的真假没有必然的联系。付出再多的沉没成本也不能把错的变成对的,就像再怎么修理一辆破车的轮胎也不会把它变成新的一样。不过,我们的沉没成本确实和我们对信仰的忠诚息息相关。我们对某一信仰的投入越多,就越难从中抽身。正如安尼塔形容的那样,“有些事情,你可能会接二连三地错下去,有些错误你能承受,而有些却不能。我现在仍然无法完全接受自己以前对地狱的理解可能是错误的。但你知道的,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要是我在这一点上错了,就等于我被骗了。”

由此我们重归主旨:即使不甘于放弃沉没成本,又情愿忽视针对我们观点的消极反馈,我们中仍然不乏勇者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我们有时能做到这一点想必应该归功于人类大脑——但究竟是哪一部分却众说纷纭。要分离出“犯错进行时”的瞬间已经如此困难,而要弄清在我们直面或者逃避错误时,我们体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则更是难上加难。不过,从自身经验中我们可以总结出它和错误发生的背景有关。不,是和这些背景有关,即外界和内心的活动。

外界活动可归结为两大问题。其一是我们的信仰暴露于挑战的程度。我们声称那些和我们观点相左的人“生活在泡泡里”,言下之意,就是他们的外界环境并没有强迫(或者说容许他们正视其观念中的缺陷。其二则是我们的人际圈是否能让我们轻松地承认自身错误。利昂?费斯廷格曾对异教徒进行研究,发现他们在预言失灵的时候会遭到公众的嘲笑(他们会把有些预言事先发布在当地报纸上)。费斯廷格指出,这些嘲笑不仅心胸狭隘、有失风度,还会火上浇油,适得其反。众所周知,在此之前已有瑞士反妇女政权论者的先例。他还写道,“来自非信徒的嘲笑只会让信徒们更难从运动中抽身并承认自己的错误。”无论我们有多么乐于对他人的错误幸灾乐祸,但这却给不出什么理由让信徒们改变观念,考虑选择我们的信仰。①

如果说外界环境的运作还相对简明易懂的话,内心活动就复杂到了极点。就像所有动态系统一样,统领我们内心世界的是一种混沌理论:极度敏感,细微波动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反应,极不稳定,经常显得毫无规律可循。在这样一个系统里,很难解释为什么有时候谦卑和幽默会战胜自大和小气,更难提前预测出结局。因此,我们承认错误的能力在某种程度上将会一直这样扑朔迷离——和其他事情一样,由我们一时的心血来潮决定。

不过,既然有时我们对错误的态度是一天时间的产物,它也可以是我们人生的结晶。承认错误是一门智商上,更是情商上的技巧,并且,伴随着我们认知和心理的发展,这种技巧也会提升。例如,在我们眼里,青少年往往冲动小气,而长者则眷智成熟,这其中有部分原因源于我们在不同阶段与错误的关系。青少年的一大标志就是自以为无所不知,因此喜好指出他人的错误——而要是有成年人婉言指出他们的错误,这个好心人也只会自讨苦吃。(这些青少年时期的倾向既能帮助也能阻碍观念的转变。当我问安尼塔?威尔逊怎样改变像信仰这样重要的观念时,她答道,这可能也与年龄有关,“有一点对我产生了影响:我当时基本上还处于青少年时期,

①作者注:《大西洋》杂志商业和经济版主编梅加?麦卡德尔(MeganMcAnUe)于2008年在博客中义正词严地批评了与她并肩反对伊拉克战争的同胞们,地指责他们落入了陷阱。“你们毎说一次‘我早跟你说过了’,每一次要求主战派向你道歉,你都让他们更加坚定了决心她写道。“我知道你或许觉得,他们要是不迸歉你心里就不舒坦,你要他们承认他们错了,他们很蠢,他们对战争的所有信念都错得一塌糊涂。其实他们自己早就知道了。事实上,在你连珠炮似的声讨一通后,许多人会拒绝承认自己的错误,因为要是承认了,你就舒坦了。他们才不想让你舒坦呢。说实话,你也没给他们任何让你舒坦的理由。”

所以与父母发生分歧也是正常的叛逆现象。”)05

反过来,我们在长辈身上发现的智慧,通常来自于他们摸爬滚打中获得的道理:没有谁是无所不知的。他们认识到,从长远看来,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搞砸的时候、误解的时候、判断失误的时候,以及低估他人髙估自己的时候——并且周而复始。在这一方面,他们的睿智是谦逊的表现,使得他们能不那么死板僵硬地与世界相处。(遗憾的是,这条发展曲线有时候会连成一个圈,形成死循环。关于老年人的另一个司空见惯的看法就是,他们脾气乖戾、墨守成规,这也是认知发展——更确切地说,是认知衰退的产物。因此老人有时倒更像是青少年:对他人的短处咬住不放,对自己的观点确信不疑。)

那么,我们认识错误的能力与我们的年龄和阅历都有关系。但是它的方方面面几乎都与我们是谁有关。我们经常会看到那些自负、固执、死脑筋的人难于承认错误,而那些比较谦逊、好奇、灵活变通的人则好得多。但是这个答案仍然不尽如人意。别的不说,正如我已经提到的,我们都是上述这些特质的混合体。另外,这种解释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那些固执狭隘的人不肯承认错误,这话听起来就好像在说不肯承认错误的人不肯承认错误一样。此话虽然不假,但并没有告诉我们究竟为什么每个人对待错误会有不同的感受。

纽约的心理分析师厄娜?加德(ImaGadd)给出了一个更好的答案。她说道,“我们能承受多少错误取决于我们能承受多少情感。”从情感的强度来讲,我们犯下的大多数错误都比不上安尼塔?威尔逊经历的“百分百错误”,但基本上它们都让我们感受到了一些东西:沮丧失落席卷而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自觉愧对那些口出真言我们却不屑一顾的人们一-我还能举出很多很多。(事实上在接下来的章节,我确实会举出更多的例子,从而更进一步观察错误究竟能引发哪些情绪。)正是由于预感到这些情感,害怕它们作祟,我们才会在潜在的错误面前气势汹汹。在这方面,“百分百错误”的经历尽管罕见,但却表明:我们对错误的抗拒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被抛置在太多疑问和太多情感之中。

① 作者注:在错误的研究史上,青少年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研究对象,因为他们与错误的关系跟普通人的比起来放大到了最大倍数。无论年龄大小,几乎每个人都对别人犯的错更敏感。但年轻人在这一点上表现得更为极纗,无人能与之匹敌,他们通常对他人身上体现出的错误极度憎恶,间时对自己的正确深信不疑。我是带着感情,甚至敬佩说出这番话的。有时候这个世界的确需要年轻人毫不动摇的信念:圣女贞德被处刑时还是个少女(虽然和现代的标准略有不同,鲍勃迪伦发起音乐界的民权运动时也不过20岁出头,20世纪和21世纪的许多民主革命的组织者和参与者都是来自髙中和大学的学生。然而,字里行间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更杂揉了一分悔恨和对父母的歉意——有这种感受的不止我一个。在我与人们谈起这本书时,几乎所有人,哪怕不乐意,都承认了自己也曾年轻气盛、思想激进——而在绝大多数故事里,这些信念最终还是在往后的岁月里磨平了棱角,或者千腌遭人舍弃。青少年大都将事后认错当做无可救药般的背叛行径一这一点更证明了正文主旨。

对有些人来说,这种经历相当难以承受。在与安尼塔?威尔逊交谈的过程中,我问她父母(她和父母间的关系至今仍亲密无间)在她宣布不信基督教后是否对自己的信仰产生过质疑。“我妈妈在私底下做出了一点让步,”她告诉我。“但是我爸爸要更死板一些。他曾对我说,‘要是我不相信《圣经》里的每一个字,我真不知道该信什么才好。’而我的反应就是:拉倒吧。《圣经》里的很多篇幅要是从字面上来理解,根本就说不通,有一些内容自相矛盾,还有一些我爸爸肯定是不相信的——比如认为女人在月经期间是肮脏的,什么都不能碰等等。但是他不得不坚持他的信仰。要是没了信仰,他的整个世界都会随之坍塌。他会疯掉的。我真的不知道到时候他能否承受得了。”

我们都认识这种人——他们的死板只是为了保护内心的软弱,他们不能弯腰让步,只因为他们有可能一折就断。从这一点来看,我们有时都是这样的人。无论我们多么富有百折不挠的精神,一次又一次地面对自己的错误仍然十分艰难。有时候我们根本就做不到。有时候我们身心俱疲、悲痛欲绝,抑或处境尷尬,不敢再多受煎熬或者哪怕更多地感受)》于是取而代之,我们变得固执、戒备或者干脆刻薄起来。当然,讽刺的是,这种滋味同样不好受——而且也不会让对方感到愉快。诚然,我们能拉起吊桥,躲在城堡,一味地逃避问题,不承认自己可能是错的。但我们同样能成功地(如果非得这么说的话)与对方发生冲突——并且经常是同我们爱的人。同样,因为我们自己拙劣的表现,我们也能成功地将自己围困在那座毛骨悚然的孤独城堡之中。

不能直面错误还会带来另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问题:我们错过了犯错经历本身。之所以说承认错误的能力取决于承受情感的能力,是因为犯错同悲伤或者恋爱的感觉一样,都是最基本的情感经历。这种经历可能会让人痛不欲生,但老生常谈地说一句:如果你不曾经历过,你就没有真正地活过。爱情、失去和错误都是如此。的确,你可能会受伤,但唯一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方法就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再接触到全新的体验和更多的邂逅。这种做法无异于一棒子打沉整条船。

幸运的是,我们并非必须如此。尽管我们接受错误的能力反复无常、神秘莫测,但知道这一点便足矣,即它是可以改变的。和所有能力一样,它来自我们自身,因此是培养还是忽略都由我们说了算。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选择忽略,所以我们与错误的典型关系是疏远防御型。但如果你在实际人际交往中照搬这一套的话,你就会发现忽略错误是通往灾难的捷径。要想避免这样的后果,方法只有一个:用坦诚来代替戒备,用亲密来代替疏远。我之前曾说过,本书的目的,不在于让读者自助,因为我的首要目标不是帮助大家避免犯错(其原因既有实用因素,也有哲学因素)。但要是把目标反过来,变成“不要逃避错误”的话,我们就能从中获得一切所需的帮助。本书的余下部分旨在与错误近距离接触,从而审视他人亲身经历的犯错体验,并最终学会与我们自己的错误共存。

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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