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内容主要讲述各种犯错的故事(我保证很快进入正题)。这些故事中,提到了幻觉、魔术师、喜剧演员、毒品、爱情、远洋冒险、神经学上的奇怪现象、医学惨剧、法律疏漏、娶妓女为妻的可能后果、艾伦?格林斯潘(AlanGreespan)的可耻失败以及由此引发的世界经济危机。不过,在投身于深入研究错误经历之前,我得先停下来,说明一个重要但又有点荒谬的问题:我们压根儿没有正在犯错的经历。
我们自然有“醒悟”错误的经历。而且这种经历多种多样,多得令人咋舌。本书后面会写到,认识到错误那一刻,你可能感到震惊、迷惘、滑稽、尴尬、开心、痛苦、豁然开朗……甚至你的生活都因此改变,有时是变好,有时是变差。但是从定义上讲,正在犯错的那一刻,你是没有什么特殊感觉的。说穿了,你之所以会犯错,全在于犯错时你惘然不觉自己错了。当时你只是在忙自己的事情而已,一点儿也没感觉到错了,事后你才发现当时仿佛受了蒙蔽。你就像《飞奔鸵鸟和大灰狼》®里的大灰狼一样,一不小心跑到了悬崖,往下一看才发现已经身悬半空。大灰狼就是你的象征,你俩都在陷入麻烦后,还以为自己踏在坚实的土地上。鉴于此,我得纠正一下之前的说法——犯错的时候你是有特殊感觉的,你会觉得自己十分正确。
这就是对错误视而不见的“错盲症”问题。不管当前的信念中有多少谬误,我们必然一个都察觉不到。想想吧,“犯错”其实没有第一人称现在时时态®。“我正在犯错”是一个逻辑上的伪命题。自意识到错误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在错误的状态中了。因为认识到信念有误后,我们便不再相信以前的信念。所以只能说“我错了”,不能说“我正在错”。不妨把这一点称为“海森堡之错误测不准原理我们可以犯错,也可以发现错误,但不能两者并行。
“错盲症”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总是很难想象自己会犯错。要把这种困难归结于心理因素也很容易,放不下骄傲、缺乏安全感等。不错,这些原因都有份儿。但是“错盲症”还指出,有个逻辑原因可能也起了作用。既然一丝不苟地审视内心也找不到将要犯错的迹象,那么自然而然地我们会以为自己没错。同理,“错盲症”也说明了为什么明知人人会犯错,但自己犯错后还是会大吃一惊。心理学家马克?格林(MarcGreen)总结说,从犯错者本人的眼光来看,错误其实是一种“精神上的天灾”。虽然我们都明白,理论上自己会犯错,但是具体到每个错误时,就往往没有心理准备了,像揸上鱼雷、看到闪电一样猝不及防。(所以,我们一般都觉得自己对错误没有责任。毕竟从法律上讲,没有人该为天灾负责。)
我们不仅认识不到当前所犯的错误,连以前犯过的错误也在脑海中奇怪地飘忽不定。那些错误往往不是忘不掉,就是记不起。倘若忘掉的都是小错,想起的都是大错,倒也罢了,不足为奇。可情况没这么简单。每一次我看到德国作家歌德的名字,总会想起在大学时代,我第一次大声念出歌德的名字时念成了“歌特”,结果教授忍俊不禁,好心地纠正了我(给犯过类似错误的人提个建议,念歌德其实跟念Bertha很像,不过不发H和R的音)。这只是个情有可原的小错误,可我到死都会记得。
把这个例子跟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Freud)在《日常生活之精神病学》一书中提到的案例比较一下吧。有一次月末结账时,弗洛伊德突然瞄到一个病人的名字,这个病人的病历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从记录上看,他之前有几周几乎天天上门为这位病人看诊,事情过去了才不到半年,他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位病人的情形,任他回忆良久也毫无头绪。最后,当他终于回想起来时,不禁震惊于自己“极度的健忘',那位病人原来是一位年轻姑娘,因为她一直抱怨胃疼,所以她的父母为她请了医生。弗洛伊德诊断她患了“歇斯底里症”,几个月后她死于胃癌。
到底哪种情况更奇怪——是把特大错误忘得一干二净呢,还是把琐碎小错记得一清二楚——很难说得清。但总体来说,我们的忘性要大于记性。在撰写本书的时候,我曾把写作主题解释给一些路人听,其中就有人回答:“那你该采访我。我老是犯错。”于是,我让他们举几个具体的例子,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会皱起眉头陷入一阵沉默,然后困惑茫然地承认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其中有一位差点成了“受访者”的人解释道,“好奇怪,我貌似记得自己无数次叫过‘天哪,错得好离谱,完蛋了,丢死人了’,我还记得有段时间天天为了错误夜不能寐、茶饭不思、如坐针毡,但就是想不起来具体犯的是什么错了。”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根本原因在于我们的数据库有漏洞。大多数人的脑袋里,没有一个叫做“前车之鉴”的类别。我有一位挚友,她很早以前就知道我在写这本书。大概等我动笔两年后,她才写信告诉我,说她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犯错是家常便饭,什么大错都犯过。前两年想不起来,倒不是因为把这些经历都给忘了,而是贴的标签不对(我朋友贴的是“孤独时”和“生气时”等>,结果任她怎么苦苦思索,就是想不起这些犯错的经历,因为回忆的方向不对,缘木求鱼了。
就像我们不会说“我错了”一样,“错误”类别的缺失也不单单是某一两个人的问题,而是全社会共同的遗憾。我读过不少有关错误的研究,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虽然这类研究多如牛毛,但没有一份是分在与“错误”有关的条目下,反而全都分配到了各门学科中,包括哲学、心理学、行为经济学、法学、医学、技术、神经学、政治学和科学史等,在此仅列举一二。对待生活中的错误我们也如法炮制,给它配上五花八门的标题,从“尷尬的时刻”到“汲取的教训”再到“作废的观点”等,就是不会简单地称为“错误”。
以前犯过的错误如此缥缈难寻,分类问题只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一旦我们认识到旧的想法有误,立刻就会找到新的想法替代,于是新的观点成了新的真理。从新的角度来看,那个废弃的观念很快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关于它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不相干,似乎我们一开始就没真正把它当一回事。这样抹去错误自然方便,不仅个人,整个社会都在这么做。医学院不会教学生体液理论,天文教授不会教学生计算“五十五个同心圆球”的转速(亚里士多德曾以为宇宙是由这些同心圆球构成的)……这种教学法既切合实际,又有效率,但也有一个不好的结果,即会导致大家心照不宣地以为现行的理论就是真理,于是早已泛滥的正确感进一步根深蒂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