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元·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夜读清史,乾隆继位后欲大展宏图,施仁政、宽人心,蠲免钱粮,修治河防,还到处微服私访。以为天下臣民莫不会感恩戴德,可是却苦于不少地方官贪墨、怠政,也不乏“刁民”、“邪教”横行。
布衣出身的刘统勋新进中枢,得乾隆重用,深知此中缘由,议政直言曰:
大凡读书人没有做官时,也都抱着济世安民、造福一方的雄心。一旦为官就忘了这些根本;做小官时想大官,做了大官还想入阁拜相,全看上头颜色办事,于百姓倒不相干了。谁还想着当年读圣贤书、匡天下志呢?下面的要讨上宪青睐,上头的要讨皇上欢心。走黄门的用钱,走红门的送女人,什么样的丑事都有,就是一块白布,泡进这染缸里,还有个好?
乾隆问询其矫治之法,刘直摇头,继续奏曰:
没有办法!自祖龙(秦始皇)以来二百七十二帝,谁也没有根治这一条。昔日武则天女皇称制,恨贪官设告密箱,允许百姓直奏,任用酷吏明察暗访,杀了一批又一批。然每次新科进士人朝,太监们都笑说,“又来一批死鬼”。照样是贪官斩不尽、杀不绝。为什么?做官利大权重,光宗耀祖,玉堂金马琼浆美酒,其滋味无可代替。惟有人主体察民情,以民意为天意,兢兢业业,随时矫治时弊,庶几可以延缓革命而已。……
余读此,不胜振聋发聩。“没有办法”四字倒是大实话,而“延缓衰老”则或为唯一良方了!想刘统勋未必真会如此“竹筒倒豆子”,但千古道理果真不虚!然,刘未言尽之意怕是——实则皇帝才是天下之最大害。
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黄宗羲,他就明确批判过君主专制是“天下之大害”,他提倡“法治”反对“人治”,反对重农抑商,提出“工商皆本”的主张。黄宗羲的思想震动了当时的学术界,对晚清民主思潮的兴起也有一定的影响。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之后近三百年的清朝不可逆转的将皇权专制反而发展到了巅峰,这一点,也很值得后来人思考和总结。
专制制度从质的方面讲,是指以统治者单方面的利益为目的的制度,与共和制对立。专制者不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不能与任何外人达成和解,因而主张以自己或自己党派的利益为目的,以暴力来对待一切外物。
专制制度还指以最高统治者一人或几人独自掌握国家权力,实行专断统治的一种国家制度。奴隶制时代和封建制时代的君主专制,以及资本主义时代的法西斯专制都是这种形式的国家制度。其主要特征是:
统治者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权威,不受任何限制和约束,独断专横地行使这种权力而无相应的责任。统治者独揽国家大权,集立法权、行政权、司法权于一身,言出法随,号令如山,举国上下一体遵行,形成以最高统治者为中心的统治体制,对全社会实行专横统治,通常采用各种野蛮残暴的手段统治镇压人民,控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人民的思想意识。
中国第一个专制君主当然就是秦始皇,在统一六国之后,创建了一个皇帝独裁、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这种制度本身的核心规定就是“天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
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是由专制主义与中央集权组成的制度,但要注意专制主义与中央集权二者之间的区别与联系。其根本目的都是为维护统治者的统治。中国自秦汉已降,就已经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封建社会了,而是中央集权制下的专制社会。
专制主义是决策方式,中央集权是管理方式。二者相辅相成,集权导致专制,专制仰赖集权。中央集权也是相对于地方分权而言的,其特点是地方政府在政治、经济、军事方面没有独立性,必须严格服从中央政府的命令,一切受制于中央。
从秦朝的“商鞅变法”作为发端,中国开始确立了封建化的农耕经济之统治地位,这种经济的特点便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与小农经济。这种经济模式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政权,以维护国家的统一和社会的安定,保证小农经济的生产和再生产,新兴的地主阶级也需要建立中央集权制度来巩固其统治地位,维护其政治、经济利益,保护其土地、财产所有制度,这种生产方式决定了中央集权制的建立。
在文化思想的发展和演进上,专制集权由韩非子的一整套法家思想替代了先秦的诸子百家,秦始皇“焚书坑儒”,再到“两汉经学”,直至宋元时期的“程朱理学”和明清的“文字狱”,一步步失去文化本身的先进性和主导性,其被动和附庸的性质渐渐演变为中国人的文化属性(可参阅拙文集《中国人的文化属性》系列文章),反而成为了统治阶级和专制君主的合法理论基础。
专制的中央集权制度是以皇权至高无上为核心理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是,皇权与相权、中央与地方、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矛盾贯穿历朝历代始终。换言之,不管是秦皇汉武,还是唐宗宋祖,谁都逃不出一个“历史周期律”。
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在具体的统治方式和手段上,大致经历了如下历史演变:
1、萌芽(战国):商鞅建立县制,百官服从君主法令的专制制度雏形建立。
2、确立(秦):一整套封建君主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的建立(确立皇权至高无上的皇帝制度,中央三公九卿的官制,地方推行郡县制)。
3、巩固(西汉):①汉景帝“削藩”平定七国之乱。②汉武帝颁布“推恩令”削夺王侯爵位,解决王国问题。③“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加强思想专制,巩固了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
4、完善(隋唐):①三省六部制,三省长官相当于宰相,相互牵制和制约,避免宰相的专权,又一定程度上牵制君主专制,是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的进一步完善。②科举制,使门第不高的有才能的人参加到政权中来,扩大了统治阶级的基础。
5、加强(北宋):采取“杯酒释兵权”将地方的行政、军事、财政权力收归中央,防止了地方割据局面的出现,加强了中央集权。
6、发展(元):在中央设中书省,是全国最高行政机构,保证了中央统一政令的实行。在地方设“行省”实行行省制度,对后世也影响深远。
7、强化(明):①明朝皇帝大权独揽,废丞相,后仿宋殿阁制设立内阁票拟制。②在地方废行省,设三司,削弱地方势力。③明朝还遍设厂卫特务组织,实行八股取士,这是专制主义加强的突出表现。
8、顶峰(清):清朝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后增设军机处,政治权力全部掌握在皇帝手中。同时大兴文字狱,使君权空前加强,形成极端的君主专制统治,标志着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达到顶峰。
康熙曾说:“今大小事务,皆朕一人亲理,无可旁贷。若将要务分任于人,则断不可行。所以无论巨细,朕心躬自断制。”在皇帝独裁、君主专制的政策下,所有臣民都被剥夺了身心自由,即使是在统治阶级内部,也毫无民主可言,皇帝的意志,就是法律。
对此,孟德斯鸠评曰:“中国是一个专制的国家,它的原则是恐怖。在最初的那些朝代,政府的专制精神也许稍微差些;但是,今天的情况却正好相反。”
两千余年的煌煌中国历史,在专制体制下,其实所有人都是受害者,也包括皇帝本人。在这种“丛林法则”下,只有争取到最高权力,才会相对安全。但是,一旦到达权力顶峰,又会感到天下人都是敌人。
皇帝最爱的肯定是太子,但最盼着皇帝早死的也一定是太子。不仅如此,统治集团内部的倾轧与争斗也同样不绝于史。一部“二十四史”就是各种血腥夺权史,父子相残,夫妻相残,兄弟相残,君臣相残的故事不胜枚举。尤以明、清为甚。
黄仁宇在《中国大历史》中写道:倘使我们说,中国传统政治是专制的,政府由一个皇帝来独裁,这一说法,用来讲明清两代是可以的。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虽然结束了专制皇权,末代皇帝溥仪退位。但是,并不意味着专制主义及其思想意识的毁灭。不仅溥仪很快就又当上了伪满洲国的“皇帝”,袁世凯与张勋也妄图复辟。虽然,最终他们都失败了。但是,脑袋上的辫子剪掉了,心中的“辫子”却未必就剪干净了。
专制制度的另一个重要表现,便是君权高于神权。这是因为,中国古代社会是建立在以宗法血缘为纽带的家族关系基础之上的,是在商、周氏族血缘关系保留的情况下直接进入了文明阶段(可参阅拙文集《“锋说”三千年之商、周篇》)。
因此,国家关系、君臣关系只是家族关系、父子关系的扩大和延伸,在君父权威以及家族伦理教化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一代又一代中国人,服从于伦理亲情,注重对现实人际关系的利用与掌控,视“天下如一家”、“治大国若烹小鲜”,也因而没有宗教信仰。
故而,“家天下”的政治思想才能绵延不绝两千余年。及至“五·四”到现代社会,虽然民智早已“开启”,但我们应具备的国家意识、民主意识与公民意识,依旧存续于家族传承和宗族思想意识之中,在面对父母、上司,乃至于能够左右自己的社会关系角色、团体时,我们不可避免的仍是“唯君”、“侍上”的思维、行为方式。
在意识形态上,个人崇拜这一专制主义的主要产物,我个人认为,也已经变异、泛化到大众生活和娱乐的方方面面,大佬、明星与网红的兴盛与媾和,也可谓是变相的承载、重新架构起了一套至少在思想文化层面上的“软专制体系”。
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皇帝制度及其文化属性,在中国“倔强”的轮回不迭,对于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与发展,国体与政体,官僚政治与行政管理,以至文化、教育、经济、科技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从积极的意义上讲,有利于多民族封建化强大国家的建立、巩固和发展,利于维护祖国统一与领土完整。能有效地组织人力、物力和财力从事大规模的生产活动和经济建设,利于社会经济的整体发展。我们也创造了高度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
从消极的方面来说,皇权专制极易形成暴政、腐败现象,是阻碍历史发展的因素。在思想上表现为独尊一家(非先秦儒家,注意这一点区别),钳制了思想,压抑了创造力。在专制社会末期,阻碍了新兴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的发展,束缚了社会生产力的提升,妨碍了中国社会的进步。最重要的一点,是制度本身的严重缺陷助长了“中国式”的官僚作风和贪污、腐败之风。
任何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就是当代史。唯专制去,则天下安。但这个去“专制”,不能仅仅指代皇帝制度,更是要去除植根于中国人的思想意识深处的那些“劣根”。
1945年7月,黄炎培到延安考察,谈到“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称,历朝历代都没有能跳出兴亡周期律。毛泽东表示:“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律。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事后,他写下了自己对毛泽东答话的感想:“我想,这话是对的。只有大政方针决之于公众,个人功业欲才不会发生。只有把每一地方的事,公之于每一地方的人,才能使地地得人,人人得事,用民主来打破这个周期律,怕是有效的。”
张锋编撰 己亥秋写于启东翠彧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