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型（phenotype）是基因对身体诸多影响的表现，基本包括了身体方方面面的特征。不过有一点细微之处值得强调，跟这个词的词源有关。希腊语Phaino的意思是“表现”“公开”“显现”“展现”“揭示”“揭露”“显露”等。基因型（genotype）是隐藏不可见的，表型则是外在的、可见的。《牛津英语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把表型定义为“个体可见特征的总和，是个体基因型及其所处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不过在这个定义之前还有一条更微妙的解释：“凭其可见特征区别于其他生物的生物类型。”
在达尔文看来，自然选择是某些生物类型以对立生物类型为代价而得以存活和繁殖。此处的“类型”指的不是种群、族群或物种。在《物种起源》的副标题里，“优势族群的存活”这句话备受误解，实际上其中的“族群”指的并不是通常意义上所说的族群。达尔文写下这部著作的时候，还没有“基因”这个名字，遗传的本质也不为人知，但如果换成今天的术语，他所说的“优势族群”实际指的是“优势基因的所有者”。
只有当不同类型的差异来自基因时，自然选择才能驱动进化的发生，如果性状的差异不可遗传，那么存活率的差异便对未来的后代没有影响。对于达尔文主义者来说，表型体现出来的是基因受到来自自然选择的审判。当我们说河狸的尾巴变得扁平得好像一支桨时，实际上我们的意思是，有那么一些基因，其表型包括了尾巴的扁平化，而这些基因因为这一表型的优势而得以留存下来。拥有扁尾巴表现型的河狸个体因为更加擅长游泳而存活了下来，造成扁尾巴的基因也借以幸存，被传递给新一代扁尾巴的河狸。
与此同时，巨大而尖锐的门齿使河狸能够咬穿树木，决定这种表型的基因也同样存活了下来。每只河狸都来自河狸基因库里那些基因的排列。这些基因历经一代代河狸祖先而存活下来，事实证明它们跟河狸基因库里的其他基因进行了良好的合作，共同造就了对于河狸的生活方式至关重要的那些表型。
同样，另一些协作的基因在其他基因库里存活了下来，它们所生成的身体通过实践另一些生活方式而得以幸存，于是有“老虎协作基因”“骆驼协作基因”“蟑螂协作基因”“胡萝卜协作基因”等等。我的第一本书《自私的基因》完全可以改用另一个名字，叫作“协作基因”，而正文不必更易一个字。确实，假如真的换成了这个名字，没准还能免去一些误解（有些对这本书最直言不讳的评论家，他们显然只要读到书名就满足了）。自私和协作，是达尔文主义硬币的两个面。每个基因都在推进自己的自私福利，而推进的方式就是跟其他基因协作构建那个它们将要共享的身体。被有性生殖搅动起来的基因库不仅提供了跟它协作的那些基因，也构建它自己立身的环境。
不过跟老虎、骆驼或胡萝卜比起来，河狸有着截然不同的独特生活方式。河狸有“湖泊表型”，这种表型的成因则是“水坝表型”。湖泊属于“延伸的表型”（extended phenotype）。延伸的表型是一种特殊的表型，本篇故事剩下的部分将以之为主题，简略地总结我另一本书的内容，书名正是“延伸的表型”（The Extended Phenotype）。这个主题很有趣，其趣味不仅在于它本身，而且在于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传统意义上的表型是如何发展而来的。实际上你会发现，像河狸的湖泊或水坝这样延伸的表型，跟传统的表型——比如河狸的扁尾巴——并没有本质的差别。
一边是骨头血肉组成的尾巴，一边是山谷水坝造成的一潭静水，为什么这二者竟然都可以用“表型”一词来描述？答案在于，它们都是河狸基因的外在表现，都进化得越来越好，越来越有利于保存这些基因，而这些基因的相继表达是依据一种相似的胚胎学因果链。容我解释一下。
河狸的基因决定了它们的尾巴特征，虽然我们还不清楚这一胚胎学过程的细节，但我们对类似的过程有所了解。河狸每一个细胞里的基因仿佛都“知道”自己身处于何种细胞之中。皮肤细胞跟骨细胞拥有相同的基因，但在皮肤和骨骼中被启动表达的基因却不同。我们在《小鼠的故事》里遇见了这个问题。河狸尾巴里有各种各样的细胞，而基因在每种细胞中的表现就“好像”知道自己在哪里一样。这些基因让相应的细胞彼此相互作用，共同使整条尾巴获得那种扁平无毛的典型形态。想要弄明白它们如何“知道”自己身处尾巴的哪个部分，其中有着令人生畏的困难，但我们在原则上明白如何解决这些困难。不论是河狸的尾巴，还是老虎的脚爪、骆驼的驼峰乃至胡萝卜的叶子，其中的困难总是相似的，其解决方案总体上也遵循同一套策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