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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民粹主义与“亚洲”的双重性

2019年4月10日  来源:翻译教学与研究 作者: 提供人:yanpan88......

在福泽谕吉发表他的《脱亚论》二十六年之后,中国辛亥革命爆发了。在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之后不久,俄国革命的领袖列宁连续发表了《中国的民主主义和民粹主义》(1912)、《亚洲的觉醒》和《落后的欧洲和先进的亚洲》(1913)等文,欢呼“中国的政治生活沸腾起来了,社会运动和民主主义高潮正在汹涌澎湃地发展”,[23]诅咒“技术十分发达、文化丰富、宪法完备的文明先进的欧洲”正在资产阶级的领导下“支持一切落后的、垂死的、中世纪的东西。”[24]列宁的判断是他的帝国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的一个组成部分,按照他的观点,随着资本主义进入帝国主义阶段,世界各地的被压迫民族的社会斗争就被组织到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范畴之中了。这一将欧洲革命与亚洲革命相互联系起来进行观察的方式可以追溯到马克思1853年为《纽约每日论坛报》撰写的文章《中国革命与欧洲革命》。列宁与福泽谕吉的相反的结论建立在一个基本的共识之上,即亚洲的近代乃是欧洲近代的产物;无论亚洲的地位和命运如何,它的近代意义只是在与先进的欧洲的关系中呈现出来的。列宁把俄国看作是一个亚洲国家,但这一定位不是从地理学的角度、而是从资本主义发展的程度的方面、从俄罗斯历史发展的进程方面来加以界定的。在《中国的民主主义和民粹主义》一文中,他说:“俄国在许多方面无疑是一个亚洲国家,而且是一个最野蛮、最中世纪式、最落后可耻的亚洲国家”。[25]尽管列宁对中国革命抱有热烈的同情态度,但当问题从亚洲革命转向俄国社会的内部变革时,他的立场是“西欧派”。19至20世纪的俄国知识分子将俄国精神视为东方与西方、亚洲和欧洲两股力量的格斗和碰撞。在上述引文中,亚洲是和野蛮、中世纪、落后等概念联系在一起的范畴,然而恰恰由于这一点,俄国革命本身带有深刻的亚洲性质(即这一革命针对着俄国这一“亚洲国家”所特有的“野蛮的”、“中世纪的”和“落后可耻的”社会关系)而同时具有全球性的意义。

读文||汪晖:亚洲想象的政治

亚洲在世界历史修辞中的这种特殊地位决定了社会主义者对于亚洲近代革命的任务和方向的理解。在阅读了孙文的《中国革命的意义》一文后,列宁对这位中国革命者提出的超越资本主义的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纲领进行了批评,他指出孙文的纲领是空想的和民粹主义的。在他看来,“亚洲这个还能从事历史上进步事业的资产阶级的主要代表或主要社会支柱是农民”,因而它必须先完成欧洲资产阶级的革命任务,而后才谈得上社会主义问题。他娴熟地运用历史辩证法,一方面断言孙中山的土地革命纲领是一个“反革命”的纲领,因为它背离或超越了历史的阶段,另一方面又指出由于中国社会的“亚洲”性质,这个“反革命的纲领”恰恰完成了资本主义的任务:“历史的讽刺在于:民粹主义为了'反对'农业中的'资本主义',竟然实行能够使农业中的资本主义得到最迅速发展的土地纲领。”[26]

列宁对中国革命的认识产生于他对1861年俄罗斯改革、尤其是1905年革命失败所做的长期思考。1861年,在与英、法进行的、以争夺巴尔干地区和黑海控制权为目的的克里米亚战争失败后,亚历山大二世推行了废除奴隶制改革。如果以最为简略的方式勾勒这场改革的特点的话,那么,我们不能忽略如下两点:第一,这场改革不是源自俄国社会内部,而是产生于外部压力;第二,1861年2月19日颁布的《解放法令》是在充分保证地主利益的前提下进行的,俄国农民却为了这个由上至下的俄国工业化过程而承担了沉重的代价。列宁断言1861年产生了1905年,其原因即在此。[27]从1861年改革到1905年革命,土地集中的现象并未产生出资本主义的农业经济,而是导致了公社农民要求没收地主土地并将它们重新归还给他们的强烈要求。[28]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列宁对1905年革命的总结和思考与如何解决俄国土地问题密切地联系在一起。1907年,列宁撰写了《社会民主党在1905年--1907年俄国第一次革命中的土地纲领》一文,[29]以俄国土地问题为中心,提出了农业资本主义的两种模式即“普鲁士道路”和“美国道路”,所谓“普鲁士道路”即通过国家与地主阶级的联合,以暴力方式剥夺农民,摧毁村社及其土地占有制,最终将农奴主-地主经济改造为容克-资产阶级经济,而“美国式道路”则是“可能有利于农民群众而不是有利于一小撮地主”的土地方案,“就是土地国有化,废除土地私有制,将全部土地转归国家所有,就是要完全摆脱农村中的农奴制度,正是这种经济上的必要性使俄国农民群众成了土地国有化的拥护者。”通过对俄国土地改革和1905年革命为什么会失败的总结,列宁得出的基本结论是:在俄国社会条件下,“土地国有化不仅是彻底消灭农业中的中世纪制度的唯一方式,而且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可能有的最好的土地制度”。[30]

列宁认为,俄国民粹派的土地纲领势必引导俄国重新回到村社份地化的小农经济制度,而这种经济制度无法提供资本主义发展的动力;他赞同“美国道路”,一是因为只有通过土地的国有化,摆脱中世纪的土地关系,才能提供发展农业资本主义的可能性,二是因为俄国存在着大量的未开垦土地,从而存在着走美国道路而不是其他欧洲国家道路的条件。发展资本主义的农业必然包含了对旧有的社会关系的强制性的改造,“在英国,这种改造是通过革命的方式、暴力的方式来进行的,但是这种暴力有利于地主,暴力手段的对象是农民群众”;“在美国,这种改造是通过对南部各州奴隶主农庄施行暴力的方式来进行的。在那里,暴力是用来对付农奴主-地主的。他们的土地被分掉了,封建的大地产变成资产阶级的小地产。对于美国许多'空闲'土地来说,为新生产方式(即为资本主义)创造新的土地关系这一使命,是由'美国土地平分运动',由40年代的抗租运动(Anti-Rent-Bewegung),由宅地法等等来完成的。”[31]“民粹主义者以为否定土地私有制就是否定资本主义。这是不对的。对土地私有制的否定表达了最彻底地发展资本主义的要求。”[32]正是从这一视野出发,列宁看到了孙文的革命纲领中所具有的真正的革命潜能,他惊叹这位完全不了解俄国的“先进的中国民主主义者”简直象一个俄国人那样发表议论,提出的是“纯粹俄国的问题”:“土地国有能够消灭绝对地租,只保留级差地租。按照马克思的学说,土地国有就是:尽量铲除农业中的中世纪垄断和中世纪关系,使土地买卖有最大的自由,使农业有最大的可能适应市场。”[33]与此相对照,“我国的庸俗马克思主义者在批评'土地平分'、'土地社会化'、'平等的土地权'的时候,却局限于推翻这种学说,从而暴露了他们蠢笨的学理主义观点,他们不能透过僵死的民粹主义理论看到活生生的农民革命的现实。”通过把孙文的革命纲领放置在俄国特定的历史背景中考察,列宁得出了“俄国革命只有作为农民土地革命才能获得胜利,而土地革命不实现国有化是不能全部完成其历史使命的”[34]这一结论。如果说“美国道路”区别于“普鲁士道路”和“英国道路”的特征是它的国有化方案,那么,“中国道路”却代表着一个自下而上的“农民土地革命”。

俄罗斯的改革是在克里米亚战争、1905年日俄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背景下展开的,列宁对于俄国改革道路的思考因此也不能不与欧洲帝国主义所创造的国际关系联系在一起。如果俄国的土地问题必须通过“国有化”的方式来解决,那么,怎样的“国家”才能担当这个改革的重任?列宁说:“民族国家是资本主义的通例和'常态',而民族复杂的国家是一种落后状态或者是例外情形。......这当然不是说,这种国家在资产阶级关系基础上能够排除民族剥削和民族压迫。这只是说,马克思主义者不能忽视那些产生建立民族国家取向的强大的经济因素。这就是说,从历史的和经济的观点看来,马克思主义者的纲领上所谈的'民族自决',除了政治自决,即国家独立、建立民族国家以外,不能有什么别的意义。”因此,当列宁谈论“亚洲的觉醒”的时候,他关心的不是社会主义问题,而是如何才能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创造政治前提的问题,亦即民族自决的问题。在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民族-国家”与“民族状况复杂的国家”(亦即“帝国”)构成了对比,前者是资本主义的“常态”,而后者则构成了民族-国家的对立面。第二,民族自决是“政治自决”,在俄国和中国的条件下,以一种社会主义的方式形成发展资本主义经济的政治条件--亦即政治民族或民族-国家的政治结构--是“政治自决”的必然形式。“资本主义使亚洲觉醒过来了,在那里到处都激起了民族运动,这些运动的趋势就是要在亚洲建立民族国家,也只有这样的国家才能保证资本主义的发展有最好的条件。”[35]在“亚洲”的特定条件下,只有通过农民土地革命的方式和社会主义的建国运动才能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创造前提,因此,必须拒绝一切与解放农民、均分土地相对立的改革方案。

没有任何必要夸大第一次中国革命对于俄国革命的影响。事实上,我们不能确定两者之间的任何直接的影响关系,相反,我们能够确定的是产生于欧洲战争的直接背景之下的1917年的十月革命对中国革命产生了深刻的和明确的影响。列宁对于辛亥革命的重视是在他对于国家问题、社会主义运动和人民民主专政的长期的思考脉络中展开的。[36]但是,人们很少注意如下两个事实:第一,十月革命发生在辛亥革命之后,由此开创的一国建设社会主义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视为对亚洲革命(中国的辛亥革命)的回应。1925年,为悼念孙文逝世,后来担任莫斯科中山大学校长的拉狄克在《真理报》发表文章,其中特别提到如下事实:“一九一六年的一天,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方殷,一些布尔什维克在伯尔尼集会讨论民族自决问题。列宁在会上突然提议,布尔什维克将来应和中国革命联合起来。这一提议当时似乎是一种痴人说梦!真想得出来,俄国无产阶级会同亿万中国人并肩战斗。在与会的五六个布尔什维克当中有人想象说,如果他们命长,也许会看到这个梦想实现。”[37]这个材料证明:中国革命在列宁构想民族自决的思想和未来俄国革命的方向上有着持续的影响;苏联在二十年代对孙文和国民党的支持及促成国共合作的努力与列宁对于第一次中国革命的看法有着密切的关系。[38]从社会主义运动史的角度说,中国的第一次现代革命也标志着如下事实,即在亚洲社会的条件下,反对资本主义与民族国家的欧洲社会主义运动开始向民族自决运动的方向转变。列宁关于民族自决权的理论(1914)、关于帝国主义时代落后国家的革命的意义的解释,都产生于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并与他对中国革命的分析有着理论的联系。第二,俄国革命对欧洲产生了巨大的震动和持久的影响,它可以视为将俄国与欧洲分割开来的历史事件。列宁的革命的判断与斯密、黑格尔对于亚洲的描述没有根本的差别:他们都把资本主义的历史表述为从古老东方向现代欧洲转变的历史进程,从农耕、狩猎向商业和工业的生产方式转变的必然发展。但在列宁这里,这一世界历史框架开始包含双重的意义:一方面,世界资本主义和由它所激发的1905年的俄国革命是唤醒亚洲--这个长期完全停滞的、没有历史的国度--的基本动力,[39]另一方面,中国革命代表了世界历史中最为先进的力量,从而为社会主义者标出了突破帝国主义世界体系的明确出口。俄国知识分子和革命者中间曾经长期存在着斯拉夫派与西欧派的持久论战,[40]列宁作为“西欧派”的一员通过对于“先进的亚洲”与“落后的欧洲”的辩证对比,构造了一种“脱欧(帝国主义的欧洲)入亚(落后地区的革命先进性)”的新型逻辑(从寻求发展资本主义的现代化的角度看,这个“脱欧入亚”路线也仍然内在于“脱亚”的逻辑)。也正是在这个逻辑之下,中国革命提供了一种将民族解放运动与社会主义方式相结合的独特道路--这一独特道路为一种新型的革命主体的出现提供了前提,我在这里指的是以中国农民为主体的工农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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