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攻略》热闹收官了。反派娴妃最后断发明志,打入冷宫,观众为此泪目,也是真恨不起来:当一个人的无情来源于有情,再多的得意也只能生出失意来。
她在世上又是很伶仃的。对母家的爱和渴望,和对夫君的一样,石沉大海。本想清清静静做一世无用也无害的好人,却接连被母亲吼醒:“家破人亡,都是你的错!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生了你这个无能的女儿啊!”
《延禧攻略》剧照
电影《伯德小姐》里,克里斯汀同样是母亲眼中没什么出息的女同学。她想去纽约读大学,母亲偏偏想她留在身边:“你爸公司各部门在裁员,你知道吗?你根本不知道,因为你除了自己谁都不在乎……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势利眼……反正你也进不去那里的学校,你连驾照都拿不到,你的学习状态……或者说你不学习的状态都不值州立学校的学费……你就应该去市立大学你知道吗?就你这种学习热情,就去市立大学,然后进监狱,然后再回到市立大学改造,然后你可能就振作精神,自力更生……”
父母一句话能带来天堂或地狱。地狱不是他/她对你撒了脾气,说了狠话,而是他们觉得我们自私:“我多么不容易,你不够听话,不够体谅,都是你的错。”
孩子心里即便委屈,还是无法控制地感到亏欠,想做出弥补。于是,娴妃开始认认真真宫斗,克里斯汀表面上对未来绝口不提。
也不是没有为自己辩白过。不过有些交流,另一方并不想弄明白你为什么没听话,他们需要的,只是你照着他们的意思去办。我们看到两个听话的女儿,还有两个被成全的母亲。
只有一个人可以表达感受的互动,是谈不上“沟通”的。美国心理学家苏珊·福沃德认为,通过贬低对方的能力,使他人迫于由此产生的愧疚感、责任感和恐惧感,服从自己的安排,是一种“情感勒索”。
除了苏珊·福沃德的《情感勒索》,市面上还有两本几乎与之同名的《情绪勒索》值得注意,一本来自台湾心理咨询师周慕姿,她对苏珊·福沃德的理论做了更多中国本土化的琢磨;另一本来自朱迪斯·P.西格尔,她专攻婚姻和家庭问题,对情绪怂恿下的过度反应有着更为细致的考量。
“勒索”落脚于强迫行为的发生,烛照的是妥协一方不情愿又不得不为的曲折心情。即使因为珍惜的人受伤,感觉不平,我们也不大用“勒索”这个词,但我们会说:“你可不可以讲道理?”“你可不可以理解我?”
其实,大多真实的相处,接近《伯德小姐》的戏剧展现:彼此有回忆,有默契,好的时候会面对面睡同一张床,分享同一张卡带;也会一点点意见就闹得不可开交。但,相互还是要好的。
所以我想,心理学家们聚焦“情绪勒索”的行为模式,想探讨的其实是:为何明明很要好,谈爱时却容易不讲道理?而爱,有时又为何显得沉重?
苏珊·福沃德认为:“导致摩擦产生的首要因素很可能是情感勒索者的施压方式,而不是要求本身。”与其说我们恼怒自己被支配,不如说是对内嵌其间的权力秩序感到疲惫:一方总是可以提要求的,一方总有责任去满足。
权力的游戏最先可能发生在家庭,那是我们接触到的第一个权力结构。对于年幼的孩子,父母的情绪控制是非常强大的武器,孩子服从了,自己就会省心很多。由于孩子对自身和外界的理解有限,不得不求助父母。收到积极的反馈,便能肯定自己,生长出自信;反之,就不断批评自己,改造自己,直到开始怀疑自己。
心理学家欧文·亚隆写过一部短篇小说,叫《妈妈及生命的意义》。主人公垂垂老矣,在濒死的幻象中回到了童年,他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游乐园里,朝妈妈挥着双手,大喊:“妈妈,我表现得怎么样?”
被父母认可的愿望如果从未得到满足,就会始终追随我们。家庭又是个人最初的社会支持系统,早年的人际互动模式会内化进入我们的内心,浇灌成年以后人际关系的模板。你是得不到肯定的小孩,就会是不敢拒绝的大人。
心理咨询师魏湘在一篇文章里提到,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对于父母的感受会经历三个阶段:一是“我的父母特别好啊,他们说的都是对的”;二会觉得“父母怎么这样啊,原来我的很多问题都是他们造成的,我恨他们!他们不改变,我能怎么样?”;三是“原来他们是这样的,我是在这样环境长大的,所以我是这样的;我接受这个现实,不再期待他们改变,还是自己看看如何来让自己更好吧。”养育者的肯定有赏味期限,问题在于,你是否能结出自己的果子。
其实,掌握权力的那一方,往往也有自己的困局。娴妃的母亲恐惧家破人亡,克里斯汀的母亲恐惧女儿的能力与外界的挑战不适配。有多恐惧,就有多没底气。她们把别人弄哭,是为了确保自己的恐惧不会真的实现。相对让别人受伤,他们更恐惧担心的状况发生。
说这是自私,他们也是不服气的。因为有些出发点,确实未必是谋私,而是“为你好”“为这段关系好”。相信自己对别人的责任,比对自己的责任更重要,是有点“牺牲”味道的。这样的念头无论合不合理,首先合理化的,是提出要求的行为:“即使伤害了最关心的人,他们也不会有罪恶感或后悔,相反还会颇为自豪。他们正在帮我们改善自己。”他们是那种,出门前需要反复确认天气预报的人,如果哪天突然撞上大雨,他们只会更确定,未雨绸缪的行为有多么正确。他们将恐惧当做真实来承受。
周慕姿发现,如果说认知是情绪的源头,不少认知与原生家庭、宗教背景、社会规范、媒体宣传息息相关。比如传统会认为,小孩是需要管教的,父母是需要孝顺的。生活充满规则,我们自有底色,部分刻板印象并不源于控制者们自己,却被内化成信念。
朱迪斯·P.西格尔的研究则证明,情绪是有记忆的:“一旦我们发现与当前经历中的情感相似的记忆,我们就自动进入了类似的情节,并以之前的经历去预测即将发生的状况……就像眼镜一样,我们的观念可以加深对事物的理解,使事物棱角分明。但是不符合当前状况的观念则会误导我们,让我们对事物的理解产生偏差。大部分情况下,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戴着的眼镜能够改变我们对周围世界的理解力。”
意识到原生家庭的不足,实际上是一个进步。但就此打住,将期待放在父母的改变上,气力就使错了方向。真相总有很多苦衷:有时是基于他们当时认为正确的认知,有时是他们本身就在伤害中长大。但是去打破这些限制,还是继续受困于此,你却不是没有选择。
亲密关系的建立与维护也确实花费心力。宾夕法尼亚大学一项研究曾证明,人们成为父母或母亲后,幸福感会在联结感、自身能力感、自主性三方面大打折扣。
只是,需要借助管理他人来让自己好受一些,等同于修剪他人的枝蔓,直到自己认可的样子。韩剧《Live》提到过这种焦虑被转移的状况:“孩子是没错的,搞砸事情的总是大人。大人在自己的人生被搞砸后,又来毁掉孩子的人生。”
一个人若没有发展出合适的心理边界,会无法接受:如果有人以不同的方式理解世界,我们应该为他们创造空间,而不是为他们制造障碍。缺乏换位思考的能力,会让周遭的人抓狂,自己也万分委屈:“我又没有错,你为什么不听话?”
忽略,是具有杀伤力的武器。我们反复请别人“讲道理”,就是想说:你可不可以看到我?听到我?理解我?尊重我?即使呼喊被硬生生关掉,我们还是会去选择服从的。如果不呢?会失去认可,失去亲密,总之,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我们以为自己在用“珍惜”交换“珍惜”,却透支了“自由”。当独立的意志被别人的情绪长久吞没,自己真正的需要也难剥离出来了。即便是克里斯汀在暗地里“偏不听话”,这样的行为还是受制于母亲的想法,依然不是独立的。
某种程度上,总想照顾别人的情绪,也是在抑制自己的愤怒。放弃表达真实的需要,接受说服,合理化状况,消化情绪,看似符合社会对“抗压性”的期待,没有合适的管道去排遣日复一日的负性感受,人心只能导向抑郁。
“事实上,大部分情感勒索造成的痛苦与困惑,多半是因为我们关心对方并认为对方也关心我们,却突然发现有对方为了自身利益,竟然罔顾我们的感受……让人很难把这样的关系称作‘爱’。” 任何感情耗竭的过程都与亦舒说的相差无几:“任何一个人离开你,都并非突然做的决定,人心是慢慢变冷,树叶是慢慢变黄,故事是缓缓写到结局,而爱是因为失望太多,才变成不爱。”
虽然悲伤是为爱付出的代价,但被控制的一方若一味怨恨另一方,也会失去变通的能力,走向情感勒索的泥沼,“受害者和情感勒索者的身份转换,在任何关系中都可能发生,……但只有一方扮演情感勒索者的情况很少”。双方都是关注别人比较多,意识到自己比较少,彼此能拥有的世界,也不会多宽广。谁又真的能做谁的上帝呢?
苏珊·福沃德在书中提到:“你不必响应情绪勒索者的任何要求”。这意思应该是说,在情感勒索中,离开不是逃避,留下才是。离开了,可以与更多的可能不期而遇,毕竟一个人的资源越丰富,能力也就越强。
这世上是没有“完美主义”的吧,这个词的背后也许躲着的是,那些可能让我们感觉“自己不够好”的脆弱情绪。现实生活往往更像是,你天生有一条破了洞的船,这个洞永远修不好,而你也不会再有新船,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水舀出去的速度比流进去的快。我们其实并不真的介意父母是否完美,但真的希望,当我们不是他们期待的模样,他们依然接纳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