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潮沉思录(ID:xinchaochensi)
作者:飞剑客
如何心甘情愿地被剥削?
紫光阁饭店的地沟油事件成为近期必讲的一个笑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几年难遇的粉丝提偶像“人头”来见的行为,让网络圈子迎来开年以来舆论场的开门红,这似乎也给更多的吃瓜群众提了一个醒:哦,原来热搜是可以买的。
熟悉这些套路的人会明白,资本在舆论中占据支配力量。我曾在《舆论不过是微博官方运营的提现木偶》一文中说:
“‘热搜’是代理商一项必备的采购项目。前年微博曾严厉打击话题盗榜,旨在让新浪官方回归到真正的操盘手,回归到能让自己的客户们理直气壮地冲榜的阶段(其他营销公司会批量注册大量微博账号,利用机器模仿其他账号,直到现在以新浪的技术还无法清理僵尸粉的问题)。”
“买榜的明星、名人和平台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名人要么时不时掏钱霸屏刷出存在感,买断关键字屏蔽权,要么就通过写段子、带节奏、卖腐、洗稿来炒红自己。亲,最后别忘了某宝的黄金通道哟!”
“去年的赵薇删帖事件被扒出来之后,让公众发现,一直隐蔽的资本舆论机器出现了......平台的权力可能比我们想象中要大得多。”
不得不说,文章是存在疏漏的。我们时常会忽略爱豆粉丝的自发形成力量。粉丝现象作为现代消费社会下的一道奇景,在理性人的想象中,粉丝通常被认为是狂热的、不可理喻的、歇斯底里的物种,是一群乌合之众。
需要说明的是,简单粗暴的归结为“一群脑残”并不能让人收获多少启示。如果按照韦伯所言,现代社会是一个技术理性编织的“铁笼”,那么粉丝或多或少体会到宗教信仰相差无几的感情,把明星作为“萨满”追随着,而得以暂时性的超越庸常现实。粉丝也并不是完全被动的状态,他们会自发结成社群,盗猎文化资本转化为自己的叙事。
我们可以为粉丝做如上辩护,可到最后我还是会说,然并卵。在社交平台上,他们所膜拜的“人”本身是被投射的大型他者,一个唤起性愉悦的符号,背后是一堆商业团队在看着你。说到这里突然有一种恐怖片的氛围。
然而,现实就是这样的恐怖片。即使身在网络粉丝社群里,也是阶级分明。娱乐公司会雇佣工头,他们的作用就是为粉丝带节奏,督促粉丝们打卡、投票、刷话题,极尽所能地用流量来抒发自己对于偶像的爱意。
换句话说,粉丝都是平台上心甘情愿被剥削的劳工。
难道我们就不是了吗?
我们怎样理解“新媒体”?
当我们试图区分新媒体与旧媒体,我们的思维已经被一种单一的叙事所缠绕。一个“新”字自带一种强烈的现代进步主义的暗示,毋需多言,它渗透着令人兴奋的意识形态,被扭曲成神话。在这种的叙事里,“新媒体”利用数字技术,整合了以往所有的媒体形态,极大地降低了传播与销售成本。新媒体强调互动性,带来完全个性化的信息和长尾服务等等。
在移动互联网时代,我们已经目睹了“受众”变成“用户”,我们所观看的屏幕,变得微小、流动,又巨大、浸润。这是全球化时代的馈赠,是庸常生活的归属。
“新”是一种引导,也是完成遮蔽的过程。从技术层面来说,数字媒体的崛起,传统媒体的节节败退,是大势所趋。我个人认为这没什么可惜的。关键在于,这样建构出来的叙事巧妙地跳过优胜者认为是细枝末节的问题,譬如谁在控制媒体,谁在决定媒体生产内容,技术一旦投入生产领域,谁赚得钵满盆满,谁是牺牲品?
于是,数字化拜物教诞生了,我们满心欢喜地接受了自己从“受众”变成“用户”的设定,玩《王者荣耀》是一种主动的休闲消费的行为;我们能够接受技术就是进步的结论,却忽略什么在决定技术。在某些技术决定论者那里,世界就是一根筋,技术一到就撬动地球。所以赛博朋克统治形态要来了,不想做奴隶也得做。
新媒体的庞大堆积,仅仅是一场缩影。在今天看来,那场赛博空间的序曲,离不开1980年代以来的一系列的历史转型。资本主义迎来了晚期现代性+后工业社会的双重形态,也就是所谓的晚期资本主义文明,伴随着某些后现代无拘无束的畅想。
在此之前,反文化运动的风潮席卷核战争阴霾下的欧美年轻人,他们飞叶子,留长发,性解放,波西米亚,他们厌恶资本主义和技术官僚体系,试图结成公社来执行“私密生活的反抗”,但是毕竟too?young,too?simple。最终他们失败了,但是物质成果被保留了下来,那就是互联网。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在冷战下军工一体的官僚体系下,新的武器往往需要大量跨学科研究,这种研究协作下不仅产生了互联网的雏形,以及扁平化管理的风格的萌芽,也被嬉皮士们盗用。这些实践与风格暗合了反文化的内涵,即是自由、独立、有创造力的。在公社运动失败以后,部分嬉皮士跑去当黑客,把他们钟爱“锤子、太阳能发电机”变成了“个人计算机”,荒野生活转移到了线上的赛博空间。
讽刺的是,在二十年多年以后,当初嬉皮士和技术人员所构想自由开源,技术共享,信息共产无中介,基于一种非资本主义的劳动方式,并反馈推动社会结构变革的黑客的政治理想,在资本介入和集中化的过程里不断地被啪啪啪打脸。
互联网本身是一座数字工厂
今天,我们见证了不少互联网公司的崛起。谷歌(百度)控制了搜索引擎,脸书(腾讯)统治着社交媒体,而亚马逊(阿里)主导电子商务领域。跨国集团利用自身技术研发体系的专有和资本实现对于小公司的吞并,使得其完全掌握知识资本;即使行业俩领头企业“从小一起玩到大”,在投资商确保资本收益最大化情况下,最后也必然要面临合并,使之在市场上占据绝对竞争优势,并有助于提升资本估值。
从去年开始,国内互联网行业频繁上演了行业并购案例,滴滴与快的、美团与大众点评、携程与去哪儿,以及未来可能合并摩拜和ofo。当你在围观他们之间激烈的竞争,心想作为消费者还是可以从价格战里捞到好处的,揉一揉眼睛,就发现卧槽合并了,这都是套路。当你满怀雄心与点子投身到互联网创业的星辰大海,艰苦奋斗,到最后目标却是求着舔着让大公司收购,平台资本主义就这样“无摩擦”地运行着。
说到关于数字劳工的问题。自从互联网被资本上身以后,就不是月光下的小甜甜了。首先,互联网已然成为资本积累链条上的重要部分,帮助资本进行“时空修复”,以规避资本过度积累的好基友;其次,互联网本身是一座数字工厂,一个充满劳动、剥削与斗争的场域,它彻底废黜了日常生活与劳动时间的界限。
为什么新媒体的实质是一座数字工厂呢?不止内容,社交、体验和传播也是被生产的商品,并被交换。对于一个微信/微博用户来说,他在平台上积淀的关系链越复杂越紧密,他就越可能被吸附在平台上。
网络广告的演进利用了社会网络、博客的病毒营销等,意在培养用户对于身份品牌的参与,而非仅仅只是让人看到。用户是重要的商品,新媒介工业生产最重要的商品就是受众(用户)本身,他们被生产和兜售给流量主。流量主要从平台上购买是用户信息以及可预测的行为。
如何实现把你变成数字化商品?云计算提供了控制用户的新方法:分化、参与以及用户侧写。个人信息时常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被用来贴上标签并实施控制。至于个人应该如何被分类,只有上帝(资本)知道。
最重要的是,Web2.0带来了新的生产关系,它在历史中取得了非常革命的作用。社交网络超越了以往一切的剥削范围,数字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统治的地方把一切社区都游民化了,把一切生产外包给用户。移动终端把一切闲暇时光纳入了定价范围,它把粉丝的虔诚、码农的抱怨、小布尔乔亚的岁月静好都淹没在了大数据崇拜之中。它把交换价值发挥到极致,把每一次不经意的浏览变成剥削。
当我们在知乎上站队撕逼、微博里造谣、朋友圈里秀自拍,都是这一生产关系的缩影。数字劳工永不停歇地为各大平台生产着内容、空间、社交与人口信息。
社交媒体的资本循环公式
上图中:1. 社交媒体公司投入资金(M),购买资本:技术(包括服务器空间、电脑、基础设施等)和劳动力(雇佣劳动力)。它们构成了固定资本(C)和可变资本(V1)花费。
2. 生产过程P1的产物,不是直接用于出售的商品,而是免费可得的社交媒体服务(特定的平台)
3. 社交媒体公司所投入的固定资本(C)和可变资本(V1),被对象化为在线环境,它构成了用户在生产过程P2中进行活动的前提。P2的产品,就是用户生产的数据,他们在此过程中投入了特定的劳动时间(V2)
以娱乐至死的微博为例,2017年第三季度财报显示,微博净营收3.2亿美元,广告和营销营收总计2.768亿美元,我们可以把2.768亿美元中很大一部分,看作微博将一个季度里用户生产的数据(月3.6亿的活跃度、内容)作为商品,售卖给广告商的结果,其价格要高于平台的维护与研发成本以及可变资本(微博事业部的雇员劳动力成本)投入。
雇员和用户一起,创造出了包含在该季度的剩余价值,区别在于,用户不止流连于一个平台(除了BAT,乃至微博和公众号里的一个营销号都算是平台)。但用户的劳动是无偿的,因此也就是无限被剥削的。
相应政经公式套用到谷歌、Facebook等跨国公司身上,你就会发现,他们所标榜的“不作恶”的庞大业绩,其中很大程度上是全球数字劳工贡献的。
与此相关的是闲暇时光的异化,阿多诺曾经感慨,闲暇成为自身反讽,它被纳入了定价。而创造剩余劳动力和可支配时间是资本的法则。智能手机的伟大之处在于,可以供人流动地参与制造“日常生活”,而这样的“日常生活”是资本加速逻辑所不断追求的。为什么说是异化呢,不是很开心吗?手机对于日常生活的“殖民”,推动了某种不可压抑的自我关注和享乐的氛围,并塑造了一种文化,这是未来商品化的来源。比起工厂里的劳工,数字劳工的异化是相对温情的。
不可否认,信息与通信技术让我们成为了表达和交流的主体,阴暗地想也隐含着监控的意味,它也将我们的行为转化为可用的数据流。在流通领域,网络环境吸收了个人化的数据流,这一过程完美融合在智能手机设计和技术构成中。在手机里,老大哥至少分了三个身:操作系统、运营商以及第三方应用程序,这倒是没什么可怕的,毕竟连输入法也在悄悄地将你的个人信息卖给巨头们。
最后,也许你会说,然并卵,即使被剥削我也认了,你不能否认平台资本为人类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性,这是一等一的交换。人已经无法脱离数字媒体了。你说这话是要负责任的,我并没有否认谷歌、Facebook的伟大,对于历史的推动作用,为个人带来了福利,但你说这是钦定,我也是很捉急啊。
我并非技术悲观主义者,像本雅明一样看到了技术背后的革命性和整合力,但至少我们有一点我们能够明确:一直以来,我们,只有我们,才是平台价值的创造者,而不是什么马云或者马化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