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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7月19日  来源:享乐主义宣言 作者:(法)米歇尔·翁福雷 提供人:heidong86......

雕塑自我

我们都知道那个有关雕塑的古老隐喻:普罗提诺在其《六部九章集》中曾经使用过,他邀请每一个人来雕刻他的塑像。因为从先验角度来说,存在是空洞的,是虚的。从后天来说,他是他成为的那个人,被他人塑造的那个人。用现代语言来表述,即存在先于本质。每个人都部分为自己的存在和未来负责。同样,只要雕刻者的刀子还没决定赋予雕像什么形象,用来雕塑的大理石块就是天然的、无身份的。形象并非固有地存在于材料之中,而是随着雕刻的进展逐渐显现出来的。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一秒又一秒,作品渐渐成形。每个当下都在建构未来。

那么,我们到底在试图建构什么呢?一个“我”,一个“自我”,一种彻底的主体性。一个独一无二的身份。一个个体的实在。一个大写的人。一种非凡的特征。一种唯一的力量。一种绝妙的能力。一颗划出新轨迹的彗星。一种在宇宙混沌中辟出光明大道的能量。一种美好的个性,一种秉性,一种气质。我们无意于创造杰作、追求完美——那是天才、英雄、圣人做的——而是追求从未有过的自我显现。

哲学传统总是宣称不爱“我”,到处叫嚣着对“自我”的憎恶。很多当代哲学家在捍卫这一理论时,眉头根本不会皱一下。但随后,在其作品和文章中,他们又将自己的童年生活细节广而告之,为自己立传,证明自己的学历和年轻时的荣誉。有人会记录童年时代家族农业财产的细节,有人会披露少年时的学习状况,甚至还有人会用一本书的篇幅,絮絮叨叨地撰写他那神经过敏的忧郁历史……

这种分裂产生了一种矛盾:如果他们认为憎恶自我是对的,那他们就应噤声不语;如果他们以第一人称言说,就应把文字与思想统一起来。因此,我认为有必要进行理论上的修正,以便让存在的自我分析得以继续,在我看来,这种自我分析能让人更好地理解一种思想发端于何处、现在如何、又将去往何方。

如果想要反对自恋、自我崇拜以及孤芳自赏,还想要反对不加区分地排斥所有的第一人称,那就要找到衡量“自我”的正确方式,以及必要的修正自我和恢复自我的方式。既非纨绔子弟漫画式的画像,也非追寻形而上的苦衣,而是用一种既不癫狂也不夸张的手法书写“自我”,既不是批判,也不是自我安慰,而是有逻辑的:像笛卡儿那样,在精神上努力寻找“我”,只有获得类似的结果,才有可能最终建立一种伦理。没有起点,任何伦理目标都无法达成。

唯有这个“我”才有可能使世界发生偏斜[2]:因为“你”“他”“她”“我们”“你们”“他们”和“她们”会关联出如此多的相异性样态。一个亲密的他者,你跟他以“你”相称,你们之间是亲近的,但第三者便远了;而基于某个共同意愿被联系起来的“我”的集合体,在其中,第三人仍是亲近的,最为疏远的人也被连接了起来。如果自我与自我之间的健康关系(这种关系就是用来建构“我”的)不存在,那么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也不可能建立。自我认同失败,或者缺乏自我认同,就谈不上伦理。只有“我”的力量才能让道德发挥作用。

任何为某种力量所累、被某种能量打磨的“我”,受各种决定论的影响身不由己的“我”,所构建的都是有缺陷的“我”。遗传决定论、社会决定论、家族决定论、历史决定论、精神决定论、地理决定论以及社会学决定论,这些繁杂的理论从外部塑造“自我”,让“自我”残忍地接受来自这粗暴世界的各种力量。遗传、父母、无意识、时代、每天看到的世界、教育、际遇、社会遭遇,所有这一切在不断捣碎原本柔软可塑的材料,预先将其定义为……杂乱无章。监狱,精神病院,心理诊所,疗养师的治疗间,夫妻咨询师,条件反射学专家,利用对物体放射感应能力的探测者,动物磁气疗法施行者,占卜师,性学专家诊疗室,药店前等待购买精神药物的长队,如此多的后现代巫师在无数弱小的“自我”周围群魔乱舞,这些支离破碎的“我”,这些未完成的身份建构。

神经元的突起

伦理学关乎的是身体而非灵魂。它源自大脑,而非意识的迷雾。身体与灵魂的二元论、广延性实体与思维实体(二者经由一种神奇的松果腺相连)的二元论,在最近有趣的神经元人[3]的论证出现之后,已经成为明日黄花。自留基伯开始,唯物主义哲学家一直在证实这一谱系的真实性。

我就是我的身体,不是什么其他的。伦理也是以此为基础。这里的身体远非本体论中的身体和现象学家口中纯洁的身体,也不是德勒兹臆造的无器官身体——创造了处于破碎边缘的灵魂,肉体通过成系统的器官将自我安排得当,然后为身体这台卓越机器的运转制造必要的联结。

早前无信仰者的“朴素唯物主义”一直与“基督徒的精密生机论”相敌对,双方旷日持久的争论催生了另一种辩证思想——“生机论唯物主义”。在该思想中,主体仍然是物质,不是其他,但永久的流体会一直在该物质中流动,即使这种流体超越了单纯简单的原子排列,仍可以被简化为同样的物质。

介于两种物质间的物质仍然是物质,也是由内在力量控制的,只不过这种内在力量还有待科学来揭开其中的奥秘。借用尼采的表述,肉体才是“大理性”——然而大脑是这种“大理性”的“大理性”。因此,大理性在道德范畴中起着主要作用。既然伦理并非现成的,而是被制造、被构建的;既然伦理涉及唯意志研究;既然伦理像当代艺术一样被定义为赝品材料般的存在;既然大脑发挥着数字中心的作用;我们就有必要让神经元突起,将伦理学渗入神经系统之中。然而,教育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规划编排形成基础。没有基础,任何道德都无从谈起。

善与恶、对与错、正与邪、美与丑都是人类的判断,是约定俗成的、相对性的、历史性的。这些认知形式并非先验存在,而是后天形成,它们的存在都应被纳入神经网:没有神经元的联结,就没有伦理。因此,伦理学需要的是一具浮士德式的身体,被赋予力量和初始智慧。伦理是自我构建的,被记录在大脑物质中以产生突触,并以此确保伦理活动的解剖学运转。

伦理并非人神之间的宗教之事,而是一件内在的事,涉及的是人与人,没有任何旁观者。主体间性调动的是精神表现,也就是神经元表现:他者并非一张面孔——列维纳斯派请谅解——而是在一个神经元设备中活跃的神经信号集合体。若这个网络没有在一开始就被制造出来——由父母、老师、教员、家庭、阶层、时代……那么任何伦理都不可能出现。

因此,唯物主义已经不再是纯粹必然性和必要性一统天下的局面。一种相互作用改变了上述两种诉求:社会构建个人,个人构建社会,两者相辅相成,从实质上互相改造。普世、永恒、超验的伦理让位于特定、暂时、内在的伦理。

在这个匡正政治的时代里,神经元突起并无意反对其他更体面的事物,因为我们逃脱不了这样的局面:教育缺失,放弃价值的传承,妥协于任何一种教育事业——这些似乎成了我们的时代特征,所有这一切构成了另一种消极的神经元突起,非常危险,因为它纳入神经系统的并非伦理法则,而是丛林法则。

因此,动物生态学家很好地分析了这一伦理缺陷:每个人都在某个场所生长、发展,这一场域就是雄性统治、雌性被统治的决定论场所,每个人都是乌合之众的一部分,是种群中的一分子。部落统治和人性统治相对立。要进行名副其实的政治革命,首先要构建出伦理式的大脑。这正是启蒙时期那些卓越的哲学家们的伟大构想。

[1]法语为Incohérents,指法国19世纪末昙花一现的艺术流派,创始人是儒勒·列维(Jules Lévy),提出了“松散艺术”的概念以对抗传统的“装饰艺术”,有“反艺术”的意味。

[2]指原子运动中的偏斜,为伊壁鸠鲁用语。

[3]法国神经学家让·皮埃尔·尚热(Jean-Pierre Changeux,1936-)的著作《神经元人》,主要讲述神经系统与认知功能之间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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