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为什么不愿意割舍自己已拥有的东西?
一项决策何时付诸实施或一项行动何时开始,这个问题通常很难回答,但我们却可以准确而详尽地追溯到今天所说的行为经济学的发端。20世纪70年代早期,罗彻斯特大学的经济学系还非常保守,理查德·泰勒当时还是那里的研究生,他那时就有一些异端想法。泰勒总是很睿智,言辞犀利,作为学生,他常常乐于观察记录别人的行为,而这些行为只有理性经济行为模式才可以解释。他也很乐于在教自己的那拨教授身上发现他们理财不合理的情况,他发现有一种情况尤其突出。
R教授(现在已被证实是理查德·罗塞特,他后来成为芝加哥大学商学院的院长)对标准经济理论深信不疑,还对葡萄酒难以割舍。泰勒发现R教授非常不愿意卖掉自己收藏的葡萄酒,即使对方出价高达100美元(当时可是1975年)一瓶也不行。R教授也会从拍卖会上买葡萄酒,但无论质量如何,他出价从不会高过35美元一瓶。若价格在35美元~100美元,他就既不买也不卖。这个巨大的价格差在经济理论上看是相互矛盾的,人们希望这位教授能在这个价格区间为某瓶酒定一个值。如果在他看来某瓶酒值50美元,那么只要出价超过50美元,他就应该会卖掉它;如果这瓶酒本来不是他的,那么他也应该愿意花50美元买下它。这个可以接受的卖价和可以接受的买价应该相同,但事实上,最低卖价(100美元)比最高买价(35美元)高出很多,拥有这件物品似乎会提升它的价值。
理查德·泰勒发现了很多禀赋效应的例子,那些没有用做定期交易的商品尤其会出现这一效应。你很容易就可以想象自己处于一个类似的情景中。假设你手里有一张票已售罄的演唱会门票,这是一个著名乐队的演唱会。这张票你是以200美元的价格买下的,而你又是个狂热的粉丝,即便是以500美元买下这张票,你也愿意。后来你从互联网上看到有更有钱或更狂热的粉丝愿意花3000美元买下门票。你现在手里有票,你愿意卖吗?如果像票已售罄的各种重大活动中的大多数观众一样,你就不会卖。你的最低卖价也要在3000美元之上,而你的最高买价只是500美元。这就是禀赋效应的一个例子,而一个坚信标准经济理论的人则会对此感到迷惑。泰勒当时正在寻求一种解释来破解这类难题。
泰勒在一次会议上遇到了我们以前的学生并拿到了前景理论的早期手稿,这才使得上述难题得到破解。他说他非常激动地读完了这份手稿,因为他很快就意识到前景理论中的损失厌恶能够对禀赋效应和其他一些难题作出解释,其解决方法就是摒弃标准理论,即R教授“拥有”某瓶特定葡萄酒的状态具有独特的效用。前景理论表明,是愿意买还是愿意卖这瓶酒取决于参照点,即教授当时是否拥有这瓶酒。如果拥有这瓶酒,他就会考虑“放弃”这瓶酒时的痛苦;如果还没拥有这瓶酒,那他考虑的就是“得到”这瓶酒的乐趣。因为存在损失厌恶,所以两者的价值并不相等,即放弃一瓶好酒的痛苦比得到同一瓶酒所得到的快乐更深刻。我们可以回想一下前一章中的那幅得失图。在对称轴左侧的函数曲线更陡,人们对损失的反应比对相应的所得的反应更强烈。这正是泰勒一直在寻找的对禀赋效应的解释。在今天看来,应用前景理论来解决经济难题的做法应该算做行为经济学发展过程中的里程碑式事件了。
在泰勒得知阿莫斯和我将会到斯坦福大学工作时,他也计划在那里待上一年。这段时间我们都收获颇丰,我们相互学到了很多知识,也成了好朋友。7年后,我和泰勒又有机会在一起工作一年,继续就心理学和经济学中的问题进行交流。长期以来一直作为行为经济学主要赞助方的拉塞尔·塞齐基金会拨给泰勒一笔钱,目的是让我们两人能在温哥华共事一年。在这一年里,我们和当地的一位经济学家杰克·尼奇(Jack Knetsch)密切合作,他和我们一样,都对禀赋效应、经济公平原则和中国的辛辣食品很感兴趣。
我们调查研究的起点是禀赋效应并不具有普遍性。如果有人想让你把面值5美元的钞票换成5张1美元的零钞,你递过去5张1美元纸钞时不会有损失感。在商店买鞋时你也不会有损失厌恶,卖鞋赚钱的商人当然也不会感到有什么损失。的确,从他的角度来看,递出去的鞋一直就是钱的代表,钱正是他想要从顾客那里拿来的东西。此外,你付给商家钱也不会感到是种损失,因为你把钱看做是你想要买的鞋的代表。这些日常交易与把面值5美元的钞票换成零钞有相同之处。日常交易中的双方都不存在损失厌恶。
上述这些市场交易与R教授不情愿出售自己的葡萄酒有什么区别?就像那些持有美国橄榄球超级杯大赛门票的人,即便有人出一个非常高的价格也不愿转让这种做法又有什么区别?这一区别性特征就是,商家要卖给你的鞋和你从预算中拿出来的买鞋钱都是用来“作交换”的。人们想用它们来交易以换取其他商品。其他商品,比如葡萄酒和橄榄球超级杯大赛的票,都是拿来“使用”的,或者说都是用于消费或享受的。你的闲暇时光和收入也都不是用来出售或交换的。
尼奇、泰勒和我打算设计一个实验来表明用来使用的商品和用来交换的商品之间的不同。我们实验设计的部分内容借鉴了实验经济学的奠基人费农·史密斯(Vernon Smith)的做法,多年以后,我和他共同获得了诺贝尔奖。利用这种做法,在某个“市场”中,我们向受试者发放了少量代币。实验结束时,所有手里还有代币的受试者都可以可将其兑换成现金。为了体现市场中用来交易的商品对某些人来说比对其他人更有价值,不同的人得到的补偿价值不同。同样的代币对你来说可能值10美元,对我来说却价值20美元,在这两种价值之间以任何一种价格进行交换对我们双方而言都是有利的。
史密斯对供求的基本机制进行了生动的展示。个人会对买卖代币给出连续的公开报价,其他人会对报价做出快速回应。每个人都会关注这些交易,会看到代币的成交价。这些结果和一项物理学实证研究的结果一样合乎规范。那些代币持有者(代币于他们而言价值微乎其微,因为它们的补偿价值很低)为获利最终会将自己的代币卖给某个对代币估值更高的人,这种交易就好比水往低处流那样必然会发生。交易结束后,所有代币都集中到那些能从实验人员那儿拿到最多钱的受试者手中。市场魔力显神威!此外,经济理论还对市场平稳时的最终价格和转手的代币数量作出了正确预测。如果实验人员将这些代币随机分配给市场中的半数受试者,这个理论就会预测有半数代币会被转手。
我们在实验中用到了史密斯方法的一个变量。每一次实验开始时都会进行几轮代币交易,这种做法完美重现了史密斯的发现。实验预计的交易数量与利用标准理论预测的数量非常接近甚至完全相同。当然,代币之所以有价值只是因为它们能用来交换实验人员的现金,它们没有任何使用价值。随后我们又模拟了一个相似的市场,目的是想让人们关注使用价值:一个好看的咖啡杯,杯子上印有大学校徽,我们在哪所大学做实验,杯子上就印着哪所大学的校徽。这个杯子当时价值6美元(今天这个杯子的价值可能是当时价值的两倍了吧)。我们随机将这些杯子发放给半数受试者。卖方将自己的杯子摆在面前,却热情地让买方去看旁边卖家的杯子;所有杯子都明码标价。要想得到一个杯子,买方必须自己花钱去买。实验结果很有戏剧性:平均卖价接近平均买价的两倍,而且实验预计的交易数量还不到利用标准理论预测数量的一半。市场的魔力对于那些想使用某件商品的所有者(卖家)而言根本就不起作用。
我们用同一过程的不同变体进行了一系列实验,总是得到相同的结果。在我最喜欢的一项实验中,我们在“买方”和“卖方”之外加入了第三个小组,“选择者”。与那些不得不花自己的钱买东西的“买方”不同,“选择者”可选择是接受一个杯子还是一笔钱,而且他们的选择表明那笔钱和得到那样东西一样吸引人。“卖方”和“选择者”之间的差距很大,因为他们实际上面对的是同一种选择!如果你是“卖方”,你能拿回家的要么是一个杯子要么是钱;而如果你是个“选择者”,也有完全相同的两个选项。这个决定的长期效应对于两组人来说是完全相同的,唯一不同的是当时的情绪。卖方标注的高价反映出他们在放弃自己已经拥有的物品时很不情愿,这种不情愿与婴儿在自己特别看重的某件玩具被拿走时表现出的焦虑一样。损失厌恶是系统1自主评估必然包含的内容。尽管“买方”只能花钱买杯子,而“选择者”却可以免费得到这个杯子,但两者却设定了相似的现金值。如果“买方”不觉得花钱买下这个杯子是种损失的话,这个相似的现金值便与我们的预期正相吻合。大脑成像的证据也证实了这种不同。出售自己常用的商品会激活大脑中与厌恶和痛苦有关的区域,购买行为也会激活这些区域,但只有在(买方)认为价钱太高,即当你觉得卖方的要价超过了交换价值时才会这样。大脑记录还表明以特别低的价格购买商品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卖方”给杯子设定的现金价值比“选择者”和“买方”设定的高出两倍多,这个比例与有风险选择的损失厌恶系数非常接近,不管决策是否有风险,只要运用赚钱和赔钱两种结果中相同的价值功能(函数),我们就能预测到这个比例。在不同经济领域的研究中都出现过大约2:1的比例,包括许多家庭对价格变动的反应。正如经济学家所预测的那样,在价格下降时,顾客往往会增加蛋、橙汁或鱼等商品的购买量;而价格上涨时,他们就会减少其购买量。然而,与经济理论预测不同的是,价格上涨的效应(基于参照价格的相对损失)竟然是收益效应的两倍。
杯子实验延续了禀赋效应的标准实证研究,这个实验与杰克·尼奇负责的一项更为简单的实验基本上是同期进行的。尼奇让两个班的学生填写了调查问卷,并且给他们每人一份礼物作为回报,这份礼物在实验期间一直放在受试者面前。其中一个班的学生得到的礼物是昂贵的钢笔,而另外一个班的礼物则是一块瑞士巧克力。快下课时,实验人员拿出了另外一份备选礼物,并且告诉学生可以用他们手里的礼物来交换这份礼物。结果只有约10%的受试者选择交换礼物,大多数得到钢笔的人仍然保留了钢笔,那些拿到巧克力的人也没有改变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