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岩蜥蜴的故事[41]
自然历史博物馆有个导游,曾信心十足地宣称某只恐龙有7 000万零8岁。当被问到他何以知道得如此精确时,他答道:“我刚来这里工作的时候它有7 000万岁,而那是8年前的事了。”加拉帕戈斯群岛圣地亚哥火山大喷发的准确日期没有被记录下来,但毫无疑问它发生在1900年前后某一年的某一天,我将称之为“圣地亚哥火山日”(Santiago volcano day)。我需要像那位博物馆导游一样假装精确,尽管准确日期到底是哪天根本无关紧要。没准是1897年1月19日呢,而在108年后的2005年1月,我来到了这个岛上。
19世纪末圣地亚哥火山日这天,在世上另一个地方,某人的祖父在这一天某个特定的时辰出生了。这一天也有人死去。某个留着小胡子、身着条纹运动夹克的年轻人在这一天遇见了今生挚爱,人生从此变得不同。就跟过往的每一天一样,这是个独一无二的日子,每一秒都独一无二。这也是属于圣地亚哥大火山的日子,正是它造就了这一片熔岩荒原。2005年1月,我曾在熔岩蜥蜴(Microlophus albemarlensis)的陪伴下在那里漫步,尽管只有在它们打破伪装移动起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它们的存在(见彩图18)。
在这片岩浆凝固成圈、寸草不生的黑色岩地上,熔岩蜥蜴大概是唯一会动的东西了。当它们动起来的时候,它们展开的脚掌抚摸着的是过往时间的指纹,尽管它们自己意识不到这一点。指纹?过往时间?等等,这就是《熔岩蜥蜴的故事》的主题。
1835年查尔斯·达尔文在加拉帕戈斯登陆时,圣地亚哥岛是他探访的4座岛屿之一,也是唯一一座曾让他花时间消遣的岛。趁着菲茨罗伊船长驾驶着贝格尔号搜寻新鲜补给,他在岛上露营了一个星期。达尔文称之为“詹姆斯岛”(James),因为他和他的船员们用的是这些岛屿的英语名字:引人遐思的查塔姆岛(Chatham)、胡德岛(Hood)、阿尔伯马尔岛(Albemarle)、不屈岛(Indefatigable)、巴林顿岛(Barrington)、查尔斯岛(Charles)和詹姆斯岛。当时,岛上到处都是陆鬣蜥(land iguana),以至于达尔文和他的露营小队甚至难以找到扎营的空地。如今陆鬣蜥已经在圣地亚哥岛上绝迹,野狗、猪和老鼠把它们赶上了绝路。不过在这个传奇群岛的其他岛屿上,仍有许多陆鬣蜥存活。而陆鬣蜥的近亲海鬣蜥仍然分布在包括圣地亚哥岛在内的各大岛屿上。
圣地亚哥岛上那黑色的熔岩荒原是个令人难忘的奇观,几乎难以用语言形容。黑得好像雌性海鬣蜥(当然,这个比喻其实应该反过来说),这种岩石被称为绳状熔岩(rope lava),你接下来就会明白这个名字的来历。熔岩被拉伸和编织成一股股绳辫,被折叠聚拢,好像黑色的绸裙,被盘绕绞转,形成巨大的指纹。是的,指纹,这正是本篇故事的主旨。当蜥蜴跑过圣地亚哥岛上那黑色的熔岩时,它们踏着的是历史的指纹。在达尔文时代的某一天,岩浆按着喷发的次序齐整整地漫延开,将那一天,将圣地亚哥火山日,一分钟一分钟地逐次记录了下来。
要想让一个多世纪以前的某一天的完整历史一秒一秒地展现在你面前,没有多少别的办法。化石的作用与之类似,但时间尺度要大得多。化石里面的分子并不是原先构成动物身体的那些分子。就连遗迹化石,就像玛丽·利基在拉托里湖发现的那些,也并不能真的达到这个目的。没错,拉托里的遗迹让你看到曾有两个南方古猿阿法种个体(就是那些身材矮小、长着人腿和黑猩猩脑袋的原始人类)——也许是一对配偶——在此地漫步。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被凝固的历史瞬间。但你今天看到的那些岩石并不是它当初的样子。那家人曾经漫步其上的那些新鲜火山灰,在之后数千年的光阴里,逐渐固化压缩成了岩石。圣地亚哥岛上熔岩形成的绳子和褶子则不同,构成这些巨人指纹的物质仍是它形成之初的那些物质,距今只有一个世纪。这些绳子、褶子形成的时间差异精确到了秒。
我们将在《红杉的故事》里看到,年轮以年为单位实现了同样的目的。正如熔岩的螺旋指纹在秒的尺度上留下印迹,化石的尺度是百万年,每一圈年轮标记的正好是一年。或宽或窄的圆圈意味着或好或坏的年景,而连续六七年这样的年景就形成了特征性的模式,在不同的树木上可以一再识别出同样的模式,就好像专属于那几年时间的标签。树木无论古老还是年轻,都有同样的指纹。因此,通过对年轮进行计数,依照古木遗迹的古老程度将这些模式渐次串联起来,考古学家们就能制作出一份指纹名录,其时间跨度可以超过最长寿的树木。
《红杉的故事》还会讲到科学家利用深层钻孔取样得到泥核样品,借此对海底沉积物的沉积模式进行类似的分析。而且,在数亿年这样的时间尺度上,地质学上被命名的那些地层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时间的指纹。圣地亚哥岛的熔岩荒原的卓异之处在于,这些指纹的时间尺度正是我们人类在生活中熟悉的那个时间尺度,是乐曲音符的时间尺度,是画家笔触的时间尺度,也是人们日常活动和思绪流淌的时间尺度。
面对这样一幅离奇的景观,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出奇。加拉帕戈斯群岛充满各式各样离奇的画面,就像直接从某个超现实主义画家的作品里走出来似的。圣塔菲岛(Santa Fe)[42]外海一个小小的沙岛看起来挺适合作为星期五[43]的领地,只不过这里没有棕榈树,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仙人掌。仿佛亚利桑那的沙漠被移植到了蔚蓝的大海里,完全不输于任何超现实主义画家的作品。海狮在亚利桑那的沙漠里做什么?更别说还有粉艳惊人的火烈鸟、赤道企鹅、不会飞的鸬鹚急切地伸展着那短胖无力的翅膀仿佛要尝试飞翔。至于我在北西摩岛(North Seymour Island)戴着呼吸管潜水时看到的那条大型鲆鱼,更是纯粹的萨尔瓦多·达利[44]作品。若不是我们那位了不起的厄瓜多尔导游瓦伦蒂娜(Valentina)优雅地潜入水底将它指给我看,我根本不会注意到它。它变换着体色滑游而过,与下方的珊瑚融为一体,仿佛一块椭圆形的地毯。我妻子后来将这条鲆鱼和达利所绘的那块弯曲流淌的钟表相比,而不正是这幅画,这幅有弯曲的钟表的画,被称为《记忆的永恒》(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吗?对于圣地亚哥岛上那不时跑过加拉帕戈斯熔岩蜥蜴的熔岩荒原来说,这倒也是个不错的名字。
如果你来到正确的地方,以正确的方式去看,你会发现,现实的奇异程度可以超过超现实主义者的想象。难怪达尔文在这些富有魔力的岛屿上获得了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