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英国政客曾称一名对手带着“黑夜的气息”(后来这位对手成为他所在政党的领袖)。指猴也给人一种类似的印象。确实,它是彻头彻尾的夜行动物,而且是个头最大的夜行性灵长类。它长着一双苍白如鬼的面孔,双眼的距离宽得让人心慌。它的手指长得离谱,就像是阿瑟·拉克姆[147]笔下的女巫。不过,所谓离谱只是以人类的标准来看,因为我们大概可以肯定那些长长的手指自有其用途,长着短手指的指猴会被自然选择惩罚,尽管我们还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科学不再怀疑自然选择的真实性,自然选择理论在这方面足够强大,足以做出预言性的判断。
指猴有一根独一无二的中指,即便以指猴的标准来看也是又细又长。指猴用它在朽木中戳洞,掏出其中的幼虫。指猴会拿这根指头敲击木头寻找猎物,通过音调的变化判断下方昆虫的所在[148]。这并不是它们那根长中指的全部用途。除了马达加斯加以外,杜克大学有着世界上最大的狐猴收藏。我曾在那里看见一只指猴极其小心且精确地将长长的中指塞进自己的鼻孔,不知道它在寻找什么。已故的道格拉斯·亚当斯[149]写了一本游记《最后一眼》(Last Chance to See),记录了他和动物学家马克·卡沃丁(Mark Carwardine)的旅程,其中关于指猴有精彩的一章。
指猴是一种夜行性的狐猴。这是一种外形非常怪异的生物,仿佛是拿其他动物的身体部件拼接而成的。它看着有点像长着蝙蝠耳朵和河狸牙齿的大猫,尾巴好像是大鸵鸟的羽毛,中指好像一根长长的枯树枝,而它那双巨大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你的身后,仿佛窥见了一个只存在于你左肩之后的全新世界……就像马达加斯加的绝大部分生物一样,它不存在于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
多么简洁美妙的介绍,而它的作者又是多么令人满怀悲伤地怀念!亚当斯和卡沃丁在《最后一眼》中的使命是为了唤起人们对濒危物种困境的关注。现存100多种狐猴对于单个岛屿来说似乎有些太多了,有些权威学者认为这个数字被高估了一倍。不管怎样,在大约2 000年前,人类破坏性地侵入马达加斯加之前,这里的动物群要大得多,今天的狐猴不过是其中的幸存者。
马达加斯加是冈瓦纳古陆(Gondwana,参见《树懒的故事》)的碎片,在大约1亿6 500万年前与今天的非洲地区分离,又在大约9 000万年前跟后来的印度最终分离。这一系列事件的次序似乎有些出人意料,但我们将会看到,印度一摆脱马达加斯加就飞速离开,以板块构造论比蜂猴还慢的速度标准来看,其速度快得非比寻常。
除了外来的蝙蝠(很可能是飞来的)和人类,马达加斯加的陆生居民要么是古代冈瓦纳动植物的后代,要么是从别处迁来的极其罕见且运气超群的移民。这是一座天然的植物学和动物学的花园,容纳着世界上5%的陆生动植物物种,其中超过80%是马达加斯加独有的。不过,尽管物种极其丰富,但这里完全缺失的主要生物系群数目也同样惊人。不像非洲或亚洲,马达加斯加没有原生的羚羊,没有马或斑马,没有长颈鹿,没有大象,没有兔,没有象鼩,没有猫科或犬科生物,常见的非洲动物这里一概没有,尽管化石记录表明直到近代这里都还有几个河马物种存活。丛林猪(bushpig)似乎是最近才抵达马达加斯加的,很可能是被人类带去的。(在本篇故事末尾我们还会再讲到指猴和其他狐猴。)
马达加斯加仅有的食肉动物是大约10种獴(mongoose)[150],它们彼此之间明显有血缘关系,肯定是由一个来自非洲大陆的始祖物种分化而来的。其中最著名的是马岛獴(fossa),这是一种大型獴,体型跟小猎犬(beagle)相当,只不过长着一条超长的尾巴。它体形较小的近亲是食蚁狸(falanouc)和马岛灵猫(fanaloka),而后者的拉丁学名Fossa fossana跟马岛獴的普通名相同,很容易令人混淆。马岛獴自己的拉丁属名是Cryptoprocta,字面意思是“隐藏的肛门”,指的是它的肛门被一个袋状物盖住,据猜测跟气味标记有关。
马达加斯加有一群特有的啮齿类动物,共有9个属,属于同一个亚科,即马岛鼠亚科(Nesomyinae)。其中有会打洞、外形像大老鼠的,有会爬树的,有善跳跃而且长得也像跳鼠的,还有尾巴生有簇毛的“沼鼠”(marsh rat)。这些马达加斯加特有的啮齿类动物是来自一次还是多次移民,长期以来都有争议。就像马达加斯加的食肉动物一样,DNA证据如今把这些啮齿类动物统一归为一个单独的系群,也就是说它们由同一个祖先种群分化而来,填充不同的啮齿类生境,这又是一个马达加斯加特色的故事。迷人的是,有证据显示,食肉动物和啮齿类动物向马达加斯加殖民的时间基本相同,在2 500万年前到2 000万年前间。是一个追着另一个来的吗?
在全部8种[151]猴面包树中,有6种是马达加斯加的特有种,而马达加斯加的棕榈树多达130种,这个数字比整个非洲大陆加起来还要多(见彩图7)。某些权威学者认为变色龙起源于马达加斯加,显然,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变色龙物种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还有一类鼩鼱样的动物也是马达加斯加所特有的,即马岛猬。它们曾经被归入食虫目(Insectivora),现在则属于非洲兽总目(Afrotheria),我们将在第13会合点遇见非洲兽总目的动物。就像食肉动物和啮齿类一样,马岛猬很可能也是来自单个祖先种群的后代,一些来自非洲的奠基者在数千万年前来到了马达加斯加。它们如今分化为27个物种,有些跟刺猬很像,有些则类似鼩鼱,还有一种像水鼩(water shrew)一样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水下。这些相似都来自趋同进化,以马达加斯加典型的方式独立进化而来。在与世隔绝的马达加斯加,并没有“真正的”刺猬或“真正的”水鼩,而马岛猬正好幸运地处于合适的位置,进化成为刺猬和水鼩在当地的替代种。
马达加斯加没有任何猴子或猿类,而它们的缺席便是狐猴出场的背景。DNA证据显示,狐猴是这个岛屿上最古老的哺乳动物。大概在6 000万到5 000万年前,一群幸运的早期原猴偶然来到了马达加斯加。跟往常一样,我们依然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不过当时的洋流方向跟现在正好相反,是从非洲流向马达加斯加,应该对此有所帮助。不论狐猴的祖先是怎么抵达马达加斯加的,那必定发生在第8会合点(6 500万年前)之后。从彩图8可以看出,与马达加斯加和非洲大陆(1亿6 500万年前)、印度大陆(8 800万年前)的分离比起来,这个年代要晚得多。所以它们必定不是冈瓦纳古陆物种在当地的孑遗。我在本书中多次使用了“乘筏漂流”的简化说法,实际上它指的是“通过某种未知的方式跨海,尽管这种方式在统计上发生概率极低,但只需要发生一次就够了,而我们知道它必定曾经发生过至少一次,因为我们看到了它的后续影响”。我应该再补充一句,把“在统计上发生概率极低”放在这里只是个形式,实际上就像我们在第6会合点看到的那样,证据表明这种广泛意义上的“乘筏漂流”比我们直觉以为的更加常见。最经典的例子是喀拉喀托岛(Krakatoa),灾难性的火山喷发将它彻底毁灭,之后残存的陆地又迅速被生物占据。爱德华·威尔逊[152]在《缤纷的生命》(Diversity of Life)中对此有精彩的描述。
在马达加斯加,这种幸运漂流带来了剧烈而可喜的影响,有了今天各种大大小小的狐猴。侏儒鼠狐猴(pygmy mouse lemur)比仓鼠还小,而近期灭绝的古大狐猴(Archaeoindris)比巨大的银背大猩猩(silverback gorilla)还重,看起来好像一只熊。还有像环尾狐猴(ringtailed lemur)这样为人熟知的种类,它们成群地跑过,长着条纹的长尾巴在空中摇来摇去好像一只毛毛虫。还有大狐猴以及喜欢跳舞的冕狐猴,后者大概是除了我们之外最擅长双足行走的灵长类了。
当然,还有我们这个故事的讲述者指猴。如果指猴像我担心的那样最终灭绝,这个世界将变得更加令人悲伤。不过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马达加斯加,它就不只是令人悲伤,而是变得贫瘠。如果从地球上抹掉马达加斯加,全球陆地面积只减少了大概千分之一,但足有4%的动植物物种将就此消失。
对于生物学家来说,马达加斯加就是一座神佑之岛(Island of the Blest)。在我们的朝圣之旅中,我们将会遇见5座大岛,这5座位于地球历史关键节点处的岛屿与世隔绝,剧烈地塑造了今天哺乳动物的多样性,而马达加斯加是其中第一座。不止哺乳动物,类似的事情还发生在昆虫、鸟类、植物和鱼类身上。当我们最终跟更遥远的朝圣者会合时,我们将会发现其他岛屿也发挥着同样的作用。并不是每座“岛屿”都是陆地。《丽鱼的故事》将会说服我们,非洲每一个大湖都是一座多水的马达加斯加,而丽鱼就是其中的狐猴。
按照我们遇见它们的次序,那些塑造了哺乳动物进化历程的岛屿或陆岛分别是马达加斯加、劳亚古陆(Laurasia,位于北方的古陆,和南方的冈瓦纳古陆被大海隔开)、南美、非洲和澳大利亚。也许还应该加上冈瓦纳古陆,我们将在第15会合点看到,在分裂成今天南半球的各大洲之前,它同样哺育了自己特有的动物群。《指猴的故事》让我们看到马达加斯加极度丰富的动植物资源。我们将在第12会合点遇见一大拨来自劳亚兽总目(Laurasiatheria)的朝圣者,而劳亚古陆正是它们在古代的故乡,也是达尔文主义的试验场地。在第13会合点,我们将遇见另外两群奇怪的朝圣者,它们分别是异关节总目和非洲兽总目,前者在当时还是陆岛的南美洲度过了自己的进化学徒期,而后者包括一群差异极大的哺乳类,其多样性是在当时的非洲陆岛磨炼出来的。然后在第14会合点就轮到澳大利亚和有袋类动物登场了。马达加斯加就像一个微缩的世界,既足够大,让真实世界的规律依然适用,又足够小,让它可以作为一个例证,向我们清楚地展现这些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