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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人

2020年6月29日  来源:祖先的故事 作者:理查德·道金斯 提供人:huangtang13......

大众媒体对人类化石的炒作背后是一种所谓的雄心壮志,即找到“最古老”的人类祖先。这太蠢了。你可以提出一个具体的问题,比如“最早习惯双足行走的人类祖先是谁?”或者“最早是哪种生物在作为我们祖先的同时却不是黑猩猩的祖先?”,再或者“脑容量最先超过600毫升的人类祖先是哪个?”这些问题起码有着理论上的意义,尽管它们实际上非常难以回答,而且有的问题还会导致一种恶习,即在平滑的连续体上制造出人为的间隔。但“谁是最早的人类祖先”这样的问题没有丝毫意义。

更为隐蔽的风险在于,寻找人类祖先的竞赛意味着每有新的化石发现,但凡有一丝可能性,它就会在人们的吹捧之下被置于于人类进化的“主线”上。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化石出土,事情逐渐明朗起来。在有原始人类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里,非洲同时存在着许多种不同的双足猿类。这意味着,大多数号称人类祖先的化石物种最终都会被证明只是我们的表亲而已。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大概介于300万年前和100万年前,我们的非洲祖先们都在和一些矮小粗壮的原始人类分享着这块大陆,这些原始人类也许还不止一种。一如既往,他们的亲缘关系乃至确切的物种数目,都是备受争论的问题。赋予这些生物的名字(我们在《能人的故事》的图里见到过)包括粗壮南方古猿(Australopithecus robustus)或粗壮傍人(Paranthropus robustus)、鲍氏南方古猿(Australopithecus boisei)或鲍氏傍人(Paranthropus boisei)或鲍氏东非人(Zinjanthropus boisei),以及埃塞俄比亚南方古猿(Australopithecus aethiopicus)或埃塞俄比亚傍人(Paranthropus aethiopicus)。它们似乎是由更苗条(相对于粗壮而言)的猿类进化而来的。跟粗壮类型一样,这些苗条猿类的身高大约是我们的四分之三,大脑比我们小得多,也被古生物学家们归入南方古猿属(Australopithecus)。我们自己也几乎肯定是从身材纤细的南方古猿进化而来的。实际上,早期人属和纤细南方古猿常常难以区分,这也为我上文的抨击提供了理据。

人属的直接祖先也可以被认作某种纤细型的南方古猿。我们来看一些例子。距今超过200万年、年代最晚而且保存最好的化石物种之一是南方古猿源泉种(Australopithecus sediba),标本采自南非的比勒陀利亚(Pretoria)附近。第一份标本发现于2008年,包括一个头骨和一副骨架,据信属于一位9岁男童,其发现者是古人类学家李·伯杰(Lee Berger)的儿子,正好时年9岁[96]。附近的另一些骨头可能来自其他家庭成员,包括一名男性、一名女性和三个婴儿,死亡时间差不多是同时。在那个年代,这里是一个洞穴,他们掉进了洞里。对牙石中残留的植物成分的显微分析表明,他们的食物包括各种树叶、水果、树皮和某些草类。绝无仅有的是,这些猿类化石似乎保留了石化皮肤的细微痕迹,不过仍有待彻底的研究。南方古猿源泉种混合了早期人属和晚期南方古猿的特征,发现者据此认为他们应属于人类家系。另一些研究者则以年代更古老的人属化石为例,暗示南方古猿源泉种就像粗壮南方古猿一样,只不过是进化上的另一个死胡同。当然,随之而来的争论是意料之中的事。

离南方古猿源泉种的发现地不足16千米,曾出土了一个不那么立即引起争议的化石,普莱斯夫人(Mrs Ples),其年代还要再古老50万年。自从比勒陀利亚的德兰士瓦博物馆(Transvaal Museum)向我展示了普莱斯夫人那漂亮的头骨铸模之后,我心里就一直对她有特别的好感。当时正值她被发现五十周年,我在罗伯特·布鲁姆纪念讲座(Robert Broom Memorial Lecture)发表演讲,讲座正是为了纪念她的发现者而命名的。她的昵称部分来自属名Plesianthropus(迩人属),这是她最初被赋予的属名,后来人们决定将她归入南方古猿属;另一部分则是由于她(很可能)是名女性。其他单个的原始人类化石也常被冠以类似的昵称。后来也是在斯泰克方丹洞穴(Sterkfontein cave)系统中发现的另一个化石自然而然也就被命名为“普莱斯先生”(Mr Ples),二者属于同一个物种,南方古猿非洲种(Australopithecus africanus)。其他拥有昵称的化石还有“亲爱的男孩”(Dear Boy),这是一个粗壮南方古猿,也被称为“Zinj”,因为他最初被命名为鲍氏东非人(Zinjanthropus boisei),此外有“小脚丫”和“阿迪”(很快我们就会遇见他们),还有著名的露西,我们接下来就要介绍她。

露西被发现于东非而不是南非。遇见她的时候,时光机的里程表指向了320万年前。人们常常提及她,因为她所属的南方古猿阿法种在一段时间里是人类祖先的唯一候选者,直到后来人们发现了更多与之相似且同时代的物种[97]。露西仍是目前保存最完好的纤细南方古猿。她的发现者唐纳德·约翰森和同事们在同一个区域发现了来自另外13名相似个体的化石,并称其为“第一家庭”(First Family)。在东非其他地区还发现了其他的“露西”,距今300万年到400万年。玛丽·利基(Mary Leakey)在拉托里发现的那些360万年前的脚印(见第81页)被认为属于南方古猿阿法种。不论学名怎么叫,在那个时候曾有人双足行走是确定无疑的。近来古生物学家们又发现了这个时期的石器、骨头以及类似记号的刻痕。露西跟普莱斯夫人的差别不算特别大,有些人把她看作普莱斯夫人的早期版本。不管怎样,跟粗壮南方古猿比起来,她们二者较为相似。据称,早期东非“露西们”的大脑比南非的“普莱斯夫人们”略小一点,不过差别微乎其微。她们大脑的差别不会大于现代人之间的差别。

正如我们预料的那样,像露西这样比较晚近的阿法种个体,跟390万年前最早的阿法种形态有些细微的差异。差异会随着时间累积,而当我们深入过去达400万年时,我们会发现更多生物可能是露西及其亲属的祖先,同时它们跟露西的差异又足以为它们各自赢得一个不同的种名,而这种差异主要让它们显得更像黑猩猩。米芙·利基(Meave Leakey)率队发现的南方古猿湖畔种包括超过80块化石,来自图尔卡纳湖附近的两个不同地点。虽然未曾发现完整头骨,但有一个极好的下颌骨,很可能属于我们的某位祖先。

也许来自这个时期的最振奋人心的发现是一份仍然有待充分书面描述的化石。这具被人们喜爱地称为“小脚丫”的骨骼又把我们带回到367万年前的南非和斯泰克方丹洞穴。它的发现过程简直是一个值得柯南·道尔[98]将之付诸笔端的侦探故事。1978年,小脚丫左脚的一些碎片在斯泰克方丹出土,但这些骨头没有引起注意,也未经标记便被收了起来,直到1994年,在菲利普·托拜厄斯指导下工作的古生物学家罗纳德·克拉克(Ronald Clarke)偶然在一个盒子里发现了它们,当时盒子被放在了斯泰克方丹洞穴的工人们使用的小屋里。3年之后,克拉克在金山大学(Witwatersrand University)的一间储藏室里偶然发现了另一箱来自斯特克方丹的骨头。盒子的标签上写着“Cercopithecoids”(猕猴)。克拉克对这类猴子很感兴趣,于是打开盒子看了一下,结果兴奋地注意到在猴子骨头中间混了一块原始人类的足骨。盒子里有好几块足骨和腿骨看起来似乎跟之前在斯泰克方丹的小屋里发现的骨头相匹配,其中包括右腿的半截胫骨。克拉克把这截胫骨的铸模交给两位非洲助手,恩克瓦内·莫莱费(Nkwane Molefe)和斯蒂芬·莫措米(Stephen Motsumi),让他们去斯泰克方丹找到缺失的另一半。

我交给他们的任务就好比大海捞针。岩洞又大又深,一片漆黑,洞顶、地面还有石壁上到处都是伸出来的角砾岩。然而举着手提灯找了两天之后,他们找到了。那天是1997年7月3日。

更惊人的是莫莱费和莫措米拼图的壮举,因为跟他们的铸模相匹配的那截骨头位于先前挖掘地点的另一头。尽管在65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被采石灰的工人们炸到了一边,但骨头依然能够完美拼接。在暴露出来的右胫骨的左边,可以看见左胫骨的断面,正好可以接上连着足骨的下截胫骨。再往左可以看到断掉的左腓骨。下肢这些骨头的位置依然符合正确的解剖关系,看上去似乎整具骨架都头朝下栽在那里。

实际上骨架并不在那里,不过在仔细斟酌过这一地区的地质塌陷情况之后,克拉克推算出了它的位置。果不其然,莫措米的凿子在预计的地点找到了它。克拉克和他的团队确实有好运气,不过这也是一个绝佳的例子,验证了那句自路易斯·巴斯德[99]以来被科学家们信奉的格言:“幸运垂青于有准备的头脑。”

由于掩埋骨架的洞穴碎屑已经固结,小脚丫的出土花费了20多年,至今还没有完整的书面报道,但初步报告已经表明这是一个惊人的发现,其完整程度可以和露西媲美。而且,虽然跟露西差异微小,但以古人类学的标准来看,足以让我们把它当作一个独立物种来看待,即南方古猿普罗米修斯种(Australopithecus prometheus)。小脚丫看起来更像人类而非黑猩猩,但跟我们比起来,它的大脚趾跟其余脚趾分得更开。这也许说明小脚丫能够用脚勾住树杈,而这是我们做不到的。它几乎一定是双足行走的,但很可能还会爬树,而且走路的姿态也跟我们不同。就像其他南方古猿一样,它可能在树上花了不少时间,也许像黑猩猩一样在树上露营过夜。

双足行走是人类和其他哺乳动物之间最显著的区别,值得为它单独讲一个故事。本书第一版将讲述这个故事的职责授予了小脚丫,这在当时是合理的。但同时我们还提到,在东非发现了一些更古老的骨头,被归入地猿始祖种(Ardipithecus ramidus),它们有可能也是直立行走的。2009年,这些猜测获得了惊人的证实。在距离露西的发现地只有80千米的地方,蒂姆·怀特(Tim White)率领的团队已经在此工作了15个年头。他是利基团队和露西发现者共同的校友。这只昵称“阿迪”的古猿被某种巨型食草动物踩进了上新世的泥潭,始作俑者早已死去,可如今阿迪却已成为古生物复原术惊人杰作的代表。虽说距今足有440万年,可她的头骨和骨架——特别是手脚——保存得比露西还要完整得多。这给了我们一个不容抗拒的理由,必须在这里暂停我们的旅程。另外人们还发现了一些来自其他个体的遗骨,特别是牙齿,其中雄性拥有相对较小的犬齿,说明雄性之间的竞争削弱了,此外还可以解读出其他一些社会行为特征,参见《海豹的故事》。就像对待其他任何古代化石一样,我们必须小心,不要先入为主地假定阿迪就是我们的直系祖先。不过,她那些出人意表的特征向我们透露了大量的信息。特别是她提醒我们,当我们拿黑猩猩和大猩猩跟我们祖先的运动特征做比较时,我们也许完全找错了目标。

阿迪被某种巨型食草动物踩进上新世的泥潭。蒂姆·怀特和同事们一丝不苟地重建了地猿始祖种的骨架。

尽管体型和黑猩猩相仿,大脑尺寸也相吻合,但阿迪的运动方式既不像黑猩猩,也不像南方古猿,也并非二者的中间态。黑猩猩和大猩猩将爬树和行走结合在一起,进化出一种特殊的运动方式。需要爬树的时候,它们就用钩子一样的双手挂住树干和枝杈,在密林里攀缘悠荡。而来到地面上,它们就四肢着地行走,但僵硬的双手意味着它们无法将手掌平摊在地面上,也不能像猩猩一样握成拳头,而是用指关节前突着地。

跟其他在树林里生活的小型灵长类动物一样,阿迪很可能在树上度过了许多时光。她的骨架告诉我们她长着对生的大脚趾,还有其他一些能够说明问题的特点。她拥有灵活的手腕和较短的手臂,这说明她可以抓握攀爬,而不是像黑猩猩一样挂在树上。但在地面上(也许有时候在树上也是如此),阿迪完全是双足行走的,这一点得到了多方面的证据支持,包括头骨相对身体的位置以及足骨和骨盆的特征。她没有任何明显的跟四足行走相关的特化结构或者指关节着地之类的特征。即便不是我们的直系祖先,阿迪也向我们证明了,四足行走和指关节着地这种中间形态,对于从树上生活向双足行走的转变并非是必需的。有可能我们的任何一位祖先都不曾像黑猩猩那样行走,而大猩猩和黑猩猩各自独立地发展出了同样的运动方式,某些解剖学研究也暗示了这一点。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提醒人们,我们并不是由黑猩猩进化而来的。如今真的找到了证据从几个重要的方面说明我们的共同祖先并不非得跟黑猩猩或大猩猩相似,这真让人松了一口气。也许这就是阿迪给予我们的遗赠,有鉴于她的重要影响,现在应该由她而非小脚丫来讲述人类双足行走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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