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峨眉山报国寺敬香祈福的民众。图/中新
A级景区保卫战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周群峰
发于第917期《中国新闻周刊》
近年来，国内一些A级景区频频受到旅游监管部门的处罚：限期整改、降级，甚至被直接摘牌。
7月31日，国家文化和旅游部（下称文旅部）发布公告称，对复核检查严重不达标或存在严重问题的7家5A级旅游景区进行处理：给予山西省晋中市乔家大院景区取消旅游景区质量等级处理；给予辽宁省沈阳市沈阳植物园、浙江省温州市雁荡山、河南省焦作市云台山、广东省梅州市雁南飞茶田、四川省乐山市峨眉山、云南省昆明市石林6家景区通报批评责令整改处理，限期3个月。
上述景区“进黑榜”后，对多地A级景区形成警示。一些地方政府纷纷未雨绸缪，主动自查整改。
舆论认为，从严重警告到直接“摘牌”，国家旅游主管部门这几年来的接连出手，不仅传递出加强景区评级规范管理的明确信号，也意味着对A级景区实行动态化管理已成常态。
问题屡见不鲜
1999年6月14日，原国家旅游局组织编制的《旅游区（点）质量等级的划分与评定》正式获得批准并颁布，标志着我国旅游景区开始进行质量等级评定,合格景区将成为A级景区。
2012年5月1日，原国家旅游局印发的《旅游景区质量等级管理办法》开始施行，规定凡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正式开业一年以上的旅游景区，均可申请质量等级。旅游景区质量等级划分为5个等级，从低到高依次为1A、2A、3A、4A、5A。
目前，全国共有3万多家景区，A级景区1万多家，其中5A级的景区250多家、4A级景区2000多家。
此次被责令限期整改的6家5A级景区，文旅部未对其涉及的具体问题作详细披露。但在游客的点评中，它们经常成为吐槽对象。
“峨眉山上香，最便宜的60元，全家祈香要190元，拍照要100元一套”，“说好的峨眉山景区游览，变成了购物之旅”；
“石林景区只是一个自然景观，不需要维护开发，超过100元已是昂贵，居然还想把门票调高到205元”，“游览石林的体验非常差，无论是交通车、售票处，还是景点的设置，都给游客一种感觉：景区整体规划的理念就是只顾赚钱”；
“有人在沈阳植物园景区外私收停车费、景区内设备年久失修、卫生环境也堪忧，作为外地游客，再也不会来了”；
……
值得注意的是，这6家景区中，沈阳植物园景区早有“前科”。
作为2007年荣获国家首批5A级旅游景区称号的沈阳植物园，也是目前沈阳市唯一一家5A级景区。2015年4月，在原国家旅游局一季度的通报中，该景区因存在“园中园”“票中票”现象；景区多处存在安全隐患（如电线裸露）等问题，被严重警告，限期6个月整改。同年10月，整改通过验收。
目前，这6家景区的整改工作正在进行中。
8月30日，由云南省文旅厅组织的A级旅游景区评定专家组，对石林风景区进行复核检查。专家组前往景区厕所、游客中心、票务中心、景区核心区等地检查整改情况。
9月2日起，沈阳植物园集中开展景区维修维护工作，预计闭园27天。日前，辽宁省文旅厅厅长张克宇带领工作组对其督察调研。
9月5日，梅州网发布消息称，目前当地正对雁南飞茶田景区景观环境优化、配套设施齐全、标识导览系统完善、服务质量提升、交通秩序整治、安全管理水平提高等6个方面开展综合整治。
9月6日，在浙江电视台的一档节目中，雁荡山管委会党委委员余若鹏表示，该景区已经通过自查和请第三方机构进行调查的形式，查出了67项需要整改的问题。“每个都落实到了具体的责任人和责任单位，目前已经整改到位的有58项，之后他们将在限期内全部整改到位，同时还会继续自查自纠。”
9月10日，四川省峨眉山市政府、峨眉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委员会印发《关于严厉整治峨眉山景区旅游秩序的规定》，明确喊客拉客或拦车追车拉客、欺诈、诱导旅游者消费或宰客等8类严厉整治行为。其中引人关注的一点是，对喊客拉客三次以上的，由景区公安分局处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并处500元罚款。
9月12日，云台山景区一位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该景区正在全力以赴整改。“我们一定痛定思痛，在自查的同时，也请来专家团队提出意见建议，总共梳理出100多条问题。”
近年来，A级景区中，被要求整改者屡见不鲜。
2012年春节前夕，全国旅游景区质量等级评定委员会对河南省登封市少林景区进行暗访后，下达整改通知，要求其2012年3月底前完成整改。
暗访发现的问题包括：少林景区整体旅游氛围不佳，与禅宗祖庭的庄严肃穆和5A级景区细致服务的要求有一定差距；在景区内部，小商贩围追兜售，“僧人”摆地摊、占卦算命、叫卖现象共存；主要硬件设施服务需要完善。还有游客称，少林景区内“佛像在角落里蒙灰，功德箱却生龙活虎”。
此外，公开报道显示，南京夫子庙秦淮河风光带、山西忻州五台山、北京明十三陵景区、杭州千岛湖风景名胜区、山东枣庄市台儿庄古城景区、云南省丽江市丽江古城景区等知名A级景区，均有被严重警告、限期整改的履历。
据统计，在2015年至2017年期间，全国共有19家5A级景区被原国家旅游局予以警告或严重警告。
人民网舆情数据中心发布的一项调查显示，即使是全国影响力排在前 50名的5A 级景区，游客们依旧有很多要吐槽的点，比如接待能力差（28％）、配套不完善（26％）、门票或其他服务价格高（23％）和商业化严重（9％）等。
2017年10月6日，河南省焦作市云台山景区，众多游客排队观景。图/IC
“摘牌”与“复牌”
近几年，被直接摘牌的A级景区不在少数。
在2015年至2017年期间，全国共有71家4A级景区被摘牌。这些景区被曝光的问题集中于景区卫生差、交通混乱、设施不足、安全隐患、欺客宰客、黄金周交通拥堵等。
目前，已有4家5A级景区被摘过牌，其中有两家已经通过整改实现复牌。
2007年5月入选5A级景区的秦皇岛市山海关景区，2015年10月10日被摘牌，成为第一个被摘牌的5A级景区。
该景区被摘牌的原因，主要是管理混乱，卫生脏乱差、价格欺诈、服务不到位、强迫游客在功德箱捐款等。
被摘牌后，时任山海关区旅游局局长刘媛情绪失控，大声痛哭。“我是山海关的罪人，老局长的工作成果在我手上被败光了。我们愧对全国游客，愧对国家旅游局的信任，愧对山海关人民。”
河北新闻网称，为早日复牌，当地投资1.5亿元，实施了游客中心、停车场、旅游厕所等八个大类144项工程建设，新建3大综合服务区和3个高品质游客服务中心，新建改建3A级旅游厕所24座……
2018年11月2日，山海关景区重回5A级景区行列。
2012年1月入选5A级景区的长沙市橘子洲景区，2016年8月3日被摘牌。
原国家旅游局在通报中指出，橘子洲景区存在安全隐患、环境卫生差、旅游服务功能退化等问题。例如，景区濒水游客集中区和临江游步道，旅游安全巡查服务缺失；检查中发现，时有游客翻越临江警戒线观景或拍照，却无安全管理人员制止或提示。
被摘牌后，长沙市委、市政府引入第三方专业团队，为该景区制定整改方案。新建垃圾站1座，改造水塘景观7处，翻新修复道路10公里，添置高清摄像头150个……
2017年12月18日，橘子洲景区重回5A级景区行列。
2013年9月入选5A级景区的重庆市南川区神龙峡风景区，2016年8月3日被摘牌。原因是旅游安全隐患严重、环境卫生差、旅游秩序混乱、旅游敲诈和服务严重缺失等。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神龙峡景区仍未实现复牌。
2018年3月，文化部和国家旅游局合并为文旅部。
今年7月31日，山西省祁县的乔家大院被摘牌，成为文旅部组建以来，第一个被摘牌的5A级景区。
据文旅部资源开发司副司长单钢新介绍，2018年文旅部加强了对景区的动态管理，对疏于管理、服务质量和生态环境下降的A级旅游景区予以严肃处理。全国已有200多家A级旅游景区受到取消等级、降低等级、严重警告、警告等处理。
2019年2月7日，河南登封少林寺山门前，身高近3米的变形金刚在向少林小子“学”少林拳，吸引众多游客驻足观看。图/中新
“保牌”“创牌”的动力
此次7家5A级景区被处理，引发多个省市主动对景区进行整改。
乔家大院被摘牌后，同处山西省晋中市的平遥古城坐不住了。
8月12日，平遥县委书记武晓花主持召开A级景区保卫工作专题会议。她强调，要对照5A级景区标准要求，逐一对标对表，全方位自查自纠，全行业整改提升。
山西省旅游景区质量等级评定委员会副主任邵琦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目前山西的旅游景区主要存在体制机制不顺、旅游市场不旺、景区标准意识不清不强、专业化管理人才缺乏、景区投资乏力等一系列问题。
近日，山西省文旅厅也在全省范围内启动了A级旅游景区专项整治，重点对4A、5A级景区进行复核检查，对不达标或有严重问题的景区直接取消质量等级，并视情况取消其所在市3A级旅游景区评定资格。
旅游大省江西近期也委托第三方机构，对全省71家4A级以上旅游景区进行了两轮暗访复核。根据暗访结果，江西决定对严重不达标的5A级景区上饶婺源江湾和鹰潭市铜锣湾国际旅游文化城等14家4A级旅游景区给予严重警告处理。
除此之外，近期四川、福建等省也对多家不达标的A级景区进行了处理。
除了“保牌”，各地在“创牌”上也下足了功夫。
8月23日，青岛市发布《关于推进旅游业新旧动能转换促进高质高效发展的实施细则》规定，对新评为国家5A级景区的奖励由100万元提高为1000万元。
公开报道显示，2015年，安徽芜湖方特旅游度假区斥资 5600 万元设立专项资金争创 5A 级景区；2018年，江西南昌滕王阁4A升5A提升改扩建工程， 预计投资8亿元，完善相关配套设施……
受资金刺激和政策扶持，A级景区数量增长迅猛。从2007年至今，5A级景区从66家增加到258家。目前，除港澳台三个地区外，全国 31个省份均拥有5A级景区。其中，江苏以23家位居首位。
有评论称，创立5A级景区的好处显而易见，如在地方和国家对外推介旅游时，必然会成为“核心产品”和重点推介内容，不仅门票价格能上浮，也更容易获得金融机构贷款授信和相关专项建设资金。
创立或升级A级景区，对门票经济的刺激非常明显。公开数据显示，2008 年乔家大院票价为 40 元，在此次整改前，已增加到 138 元。2016年，该景区接待游客214.87万人次,门票收入10315.9万元，首次突破亿元大关,同比增长64.7％。
邵琦表示，当前景区之间的竞争，已经由资源的竞争过渡到产品和服务的竞争，最终将会形成品牌竞争。A级景区——尤其是5A级旅游景区——是精品旅游景区的代表，拥有极具垄断性和稀缺性的旅游资源，具有极强的品牌效应。
“它不仅能帮助景区扩大自身的市场影响，获得更多的发展机会，而且对于景区所在地来讲，就像拥有机场、五星级酒店和高尔夫球场一样，对于提升一个地方的旅游形象影响力、招商引资的活力和社会经济发展的原动力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邵琦说。
变味的评选
按照规定，在评定景区等级时，会对交通、导游、卫生、接待量等各项指标，进行打分。
如5A级景区要求年接待游客达60万人次以上，其中海外游客5万人次以上，而4A级景区的这两个接待量分别只要求50万人次和3万人次。5A级旅游区的导游员或讲解员均应具大专以上文化程度，其中本科以上不少于30％，要求持证上岗，普通话达标率100％等。
《创建国家5A级旅游景区评分标准》细则显示，总分一共为1000分，共分为8个大项，具体为旅游交通140分、游览210分、旅游安全80分、卫生140分、邮电服务30分、旅游购物50分、综合管理195分、资源和环境的保护155分。
1A到5A的及格线分别为500、600、750、850、950分。
华东师范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部副主任冯学钢表示，“除了打分外，还有倒扣分和一票否决制。比方说，涉及欺诈游客、环境污染的等重大违规现象，都可以被一票否决。”
资深旅游专家、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旅游科学研究所原所长王兴斌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随着旅游业态不断扩展、景区种类更加多元化，再用一种标准、一套分值去评价就不合时宜了。“森林公园与文保单位、宗教场所与主题公国、乡村旅游与城市休闲景区怎能用一个标准打分？”
他建议，有必要对各类景区、主题公园、度假区、国家公园、文化公园、自然保护地以及城乡旅游景区等进行分类指导、分别评价。
王兴斌还表示，这1000分的内容，看似十分具体、面面俱到，但景区质量等级评定标准与方法繁琐、抽象，评定结果随意性很大，难以准确反映景区质量的水平。
比如，相关细则中提到的“资源要素价值”“景观市场价值”等，内容抽象、标准模糊，打分的主观随意性很大。
2016年8月2日，新华社发表《旅游官员是如何“靠山吃山”的？》一文称，景区评级、旅行社资质评定、旅游专项扶持资金拨付和旅游地产开发成为“旅游腐败”四大重灾区。
该文援引某旅游局干部的话说，5A级景区的评选程序分三轮，第一轮是景观价值的评定，第二轮是专家暗访管理与服务水平，第三轮是现场明察。“其中暗访比较厉害，但也可以做工作，会提前知道是谁来、什么时间暗访。”
文章还称，在景区评级、资质审批等环节中存在较大的自由裁量权，违法分子往往以一种合法合规的程序掩盖腐败，甚至形成了产业链，景区评级、资质办理背后都有专门的公关团队，明码标价。
王兴斌认为，开展景区质量标准评定工作的本意是促进景区建设与提高服务质量，但由于该项工作采用纯行政手段推进，特别是5A级景区成为一个地方旅游形象的标志和工作目标时，评选就变了味。
他说，“从编制规划、审报审批到复核过关，或多或少、或明或暗与某种利益与关系相挂上了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