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读《嫉妒与社会》
荷马说得千真万确,“生来就知道尊敬走运的朋友而不怀嫉妒的人真是稀少”。我漫长的一生中只见过很少几个没什么嫉妒心的人,其他成百成千的男男女女,不管在其它方面怎么出类拔萃,都不能免于嫉妒的毒害。嫉妒几乎无所不在,比我们通常所愿承认的要广泛得多。就其广泛和普遍而言,嫉妒竟可说是最自然的感情,但它丝毫不曾分享“自然”的美名。所有文化都把嫉妒视为恶疾,加以抨击和抑制。它比最丑恶的疾患还丑恶,人情愿承认自己的动机是贪财好色,但谁都不愿承认自己的某种言行是出于嫉妒。
什么都可能让人嫉妒。美貌自非例外,甚至美德也会招妒。为避免招妒,有钱人可以装穷,有才人可以藏拙,有德之人却无计可施,对嫉妒者格外宽容,徒令美德更形高尚,嫉妒者更其妒火中烧。从嫉妒者一方说,嫉妒之心被人发现,自然恼羞成怒,但若人们不曾在意他的嫉妒,他又会由于遭受轻视而更加嫉恨别人的洒脱坦荡。
嫉妒通常发生在近似的人之间。同辈的文人互相嫉妒,但很少有人找麻烦去嫉妒上一辈作家或自己的学徒。所以,靠把事情弄得大致平等来消弭嫉妒不会有什么效果,因为恰恰是那些微小的差异才让人嫉妒得起劲,你真的作成了皇帝或影星,人们倒不来嫉妒你了。
嫉妒和要强稍有相似,但不同之处则远为明显。要强的人是要自己把事情作好直至超过对手,嫉妒者也想超过对手,其途径却正相反:自己什么都不作,一心一意盼望对手把事情作糟,相形之下自己就显得不错了。要强之心也许有一部分来自嫉妒,但一旦化为要强的努力,嫉妒已经升华消散。乃至作者断论,正在竞赛的选手之间完全说不上互相嫉妒。实际上,过强的嫉妒心适足压抑为事的冲动。人会出于嫉妒去偷去抢,但此种损人利己的行为反倒不是嫉妒的典型表现,我们知道,多数强盗偷儿倒是嫉妒心不强。嫉妒的特点在于损人不利己,甚至为了损人不惜损己,只要让被嫉妒者不舒服,嫉妒者就心满意足,哪怕他自己也大受其苦,在极端的情况下,嫉妒者不惜自残甚至自杀,用自己的死去让被嫉妒者不舒服。
嫉妒心太重,能作出很可怕的事情。一个人嫉妒别人有汽车,竟会设法用钢丝把司机的脑袋割下来。不过,绝大一半嫉妒停留在心里,没有化作行动,我们也许该为此庆幸。但即使妒火只藏在心里燃烧,也足以使人间的气氛败坏到相当了。
女人善妒,这和女人的生存特点有关。作家特别善妒,也和作家的生存特点有关,一个作家的优势,没有多少客观的证据,银行里的存款或职位高低都不是标准,于是要提高自己的声誉,经常要靠嫉妒别人和互相争吵。
嫉妒对社会生活和情感生活的破坏作用有目共睹,但我总倾向于认为一种普遍的感情,在维护生存方面必有某种“进化论上的”根据。本书也提到这一点,并且偶或尝试指出嫉妒的某种积极作用,例如涉及到他人的嫉妒和自己的内疚,涉及到宙斯惩罚过强者以维护公正,但这样的内容甚少,作者反复强调的是嫉妒的种种毒害,据说,自十八世纪以来,只有马克思主义一家认为嫉妒是完全合理的。《我们为什么生病》一书中倒是有少许篇幅涉及这个话题,所论同样不让人满意。
看书名就知道,作者是在社会理论的平面上处理嫉妒这个题目的。在这个平面上,嫉妒和平等诉求的关系自然而然就成了中心论题。讨论社会问题的人,很多都把嫉妒看作平等诉求的根源,赞成平等的,就会因此把适当的嫉妒认作一种正当的感情,至少不是全恶。反过来,认嫉妒为全恶的,进而可能否定平等诉求。作者就属于这一类。他引用的一句话说:“或许在地狱中我们是平等的,而且平等在那里是恰如其分的”(141页)。各个传统社会中的人,都嫉妒成性,结果妨碍了经济和社会的进步。基督教首次提供了超自然的神,不会嫉妒凡人,这促进了基督教社会中改革图强的力量。幸运的人,作出成就的人,原该享用他的幸福和成就,为此而揣揣不安乃至深感内疚,实是嫉妒文化的得意之作,败坏了社会的健康。现在的社会学,大概出自对政治上不正确的担忧,经常是你好我好他也好,这本书就事论事,直率讨伐流行的平等诉求,虽有一点右倾之嫌,我倒喜欢这样畅所欲言。
《嫉妒与社会》所论的嫉妒的表现、特征,我们普通人大致也都知道,不过把这些笼到一个题目下系统阐述一番,本身就很有趣。我常想,与其建立一个又一个空泛的社会学心理学体系,还不如像这本书这样把一个日常的题目作系统作深入。但是这本书仍不是很仍人满足。关键的一点在于作者不能很好地区分出于嫉妒要求平等和出于公正要求平等。这两者不是很容易区分,但也因此才格外有必要阐述清楚。如前所述,嫉妒是希望别人变糟,而不是自己图强,所以出于嫉妒的所谓平等诉求不过是要削减别人的幸福,拉到自己的水平上来,哪怕大家一起都不幸,而社会公正所要求的平等,则是一种积极的措施,使得各种人等都有一个自强向上的机会。书中的一些具体论断也不大令人信服。就说基督教不支持嫉妒从而带来进步与发展这个论断吧。毕竟,基督教最盛的一千年,无论其它方面的优劣怎么评说,总说不上是进步最快的年代。作者自己也提到基督教徒因恐神的嫉妒而压抑奢侈之类的例子。近代以来欧洲的昌盛该归因于发扬了基督教精神还是归因于基督教精神的衰减,似乎不能断论。再如“德国纳粹主义能够掌握政权,就是由于它向嫉妒的人们作出了许诺”(262页),马克思主义也是希望借助嫉妒来建立新社会,这些论断大可怀疑,至少是极端地简单化了。
此外,嫉妒最多发的地点似乎在情爱范围内,而作者在这方面却没谈出多少新意。感兴趣的读者不妨读一读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第一卷第十章第十一章,《培根论说文集》里的“论嫉妒”,字数都不多,所论皆甚精当。
嫉妒无所不在,所幸者人还有其它强烈的感情,钦佩、自尊、宽和,这些都有助于预防嫉妒,真有嫉妒来时则有助于化解之。遭妒的人,也不必太过担忧:“狂云妒佳月,怒飞千里黑,佳月了不嗔,何曾污洁白?”
来源:《泠风集》(陈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