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科学是特别属于希腊人的,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证据,那就是,是希腊人发明了“自然”的概念。“自然”的“发明”标志着理性科学的开始。这个说法来自著名希腊科学史家劳埃德,但我赋予这个说法新的意思。[10]
今天我们生活在由西方科学传统所营造的世界之中,往往把“自然”概念看作理所当然的,而没有意识到这个概念其实包括着大量的预设。正是因为古代中国人不承认这些预设,他们并没有“自然”的概念。
现代汉语中“自然”这个词是对西方文字的翻译,古代汉语里并没有“自然”这个独立的单词。古汉语中的“自然”最早出现在老子《道德经》中,是一个形容性的词组,意思是“自己如此”、“自己的样子”,或作为动词,意思是“成为自己目前的样子”。“自然”成为一个名词性的词组,完全来自近代对西方语言Nature的翻译。
近代西方的自然概念,是关于存在者特殊领域的标定:有些存在者是属于自然界的,有些不是。这也是今天汉语“自然”一词的基本意思。但是这个存在者领域是如何划定出来的,却并不十分清楚。自然科学被认为是以“自然”为研究对象的科学,但是,什么是“自然”?如何划定这个特殊的存在者领域?无论怎么划定,总是有一个存在者的领域能够被划定出来,并被称为“自然”。
但是在中国古代,并没有这样一个存在者领域被标定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研究对象。所有人包括中国人当然老早就知道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鸟兽鱼虫这些东西,但是这些东西是否独自构成一个有着内在统一性的领域,却不是自明的。中国人也有天地人三才的说法,但是,由于相信天人合一、天人相感、天人相通,天地人三才本质上属于同一个世界,并不是三个不同的世界。
对希腊人而言,“自然”是如何被划定出来的呢?有两个环节。
第一个环节是“自然”作为“本性”、“本质”从而作为“根据”,是西方理性科学的前提和预设。现代西方语言的Nature有两个基本的义项,一是“本性”,一是“自然界”,以后者为主。
Nature来自希腊文physis,在前苏格拉底时期,physis的主要意思是“本性”,而没有“自然界”的意思。一本名为《论自然》的著作,并不是今天我们所想像的关于自然界的科学著作,而是一本论事物之本性的一般哲学著作。大量“论自然”之言论、著述的出现,反映的是希腊思想家力图以追究“本性”的方式去理解世间的万事万物,而这,正是我们前面反复提到的理性思维方式本身。
因此,对于前苏格拉底的希腊思想家们来说,所谓的“科学”就是追究“自然”(本性、本质、根据)的科学,所谓的“哲学”就是追究“自然”(本性、本质、根据)的哲学。
今天我们都知道,自然科学是全部科学的正宗,但是它之所以正宗,不是因为它的研究对象是“自然界”,而是在“自然”一词的古意里,包含了科学肇始的特殊路径的秘密。“自然”就是科学性思想方式本身。英文称自然哲学为natural philosophy而不是philosophy of nature,称自然科学为natural science而不是science of nature,正是西方哲学和科学的开端处之实情的一种依稀可辨的“虚弱的余音”。
自然哲学演变成了如今的科学 图源:quanjing
第二个环节是将“自然物”单独划定出来,使之成为“自然界”。这个工作主要是由亚里士多德完成的。由于将自然物这个特定的存在者领域划定出来,“自然”便不再是一切存在者的本质,而只是“自然物”的本质。
与“自然物”相对立的是“人工物”,其区别在于,自然物在自身中保有自身运动的根据,而人工物却不保有;自然物的本质是内在的,人工物的本质是外在的。作为自然物之本质的“自然”,体现的是自主性原则和内在性原则,也就是理性原则。这就是为什么在“自然”科学脱离哲学母体成为一个专门领域的科学之后,仍然享有理性科学之正宗名声的原因。
在自然物与制作物的规定过程中,自然物具有优先地位;在自然与技艺之间,自然享有优先地位。自然物是“自己”生长出来的,人工物是“他者”制作出来的。生长物高于制作物。但是,生长物虽然与制作物不同,但它们都受“根据”所制约,都是由于“根据”而存在。这样,在所有以追寻“根据”、“理据”从而把握存在者之存在的理性事业中,追求“自然”即自然物的“本质”和“根据”的事业,占据一个突出的和优先的地位。西方科学与哲学始终纠缠在一起,哲学始终或隐或显地以科学为参照系,其原因就在于此。
古汉语“自然”不是一个名词,因此我们不能问“自然是什么”,因为“自然”不是一个“什么”,我们只能通过描述来“显示”事物的“自然”。而希腊文的physis,却允许我们追问“什么是自然(理据)”,从而创造了“自然”的“科学”。中国人“就事论理”和西方人“就理论理”的不同思维方式,已然分明。中国思想与西方科学思维方式的分野,于此可见一斑。
[1] 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全集》第7卷[M],苗力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0页。
[2] 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全集》第7卷[M],苗力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1页。
[3]布宁、余纪元编著,《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辞典》[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58页
[4] 洛伊德:《早期希腊科学》[M],孙小淳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5] 参见吴国盛:“科学与人文”,《中国社会科学》[J],北京,2001年第4期。
[6] 闲暇的希腊文是schole,学者(scholar)、学校(school)这两个词均来源于此。
[7] 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全集》第7卷[M],苗力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1页。
[8] 欧里庇得斯说:“所谓奴隶,就是一个不能发表自己思想观点的人。”
[9] 麦克莱伦第三等:《世界史上的科学技术》[M],王鸣阳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63页。
[10] 参见吴国盛:“自然的发现”,《北京大学学报》[J],北京,200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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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科学与社会》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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