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萨满
我:“不好意思,我先请教一下:这个是您的真实姓氏?”
他淡然地笑了一下:“你可以问户籍处,我就是姓怪。”
我:“嗯?发音不是怪,而是贵?”
他:“对,写作怪,发音是gui,四声。”
我:“是我孤陋寡闻……不好意思。”
他:“我习惯了,从小被人问到大。”
我:“你是汉族?”
他:“汉族。”
这位“患者”让我认识了一个未曾听说过的姓氏:怪,发音的时候读作“贵”。后来我特地查了一下,算是个古姓了,很有特点。但是他人并不怪,言谈、表情、行为、举止感觉都是淡淡的那种,乍一看以为是爱答不理呢,其实不是。
我:“你家里的那些头骨真的是你父亲和祖父的?”
他:“反正警察已经鉴定去了,而且有遗书作证,我也就不解释了。”
我:“我倒是希望您能解释。”
他:“为什么?”
我:“好奇吧可能,而且这些也许会提供给精神鉴定部门做资料——假设有价值的话。”
他低下头笑了一下:“他们觉得我精神不正常?”
我:“我说的是真的。”
他看了我一会:“我家,到目前为止,世代都是萨满。”
我:“萨满?萨满教?”
他:“对,原生宗教。”
我:“我原来因为兴趣,研究宗教的时候还真的看了一些。萨满,很古老吧?”
他:“对。”
我:“崇拜大地、天空、火、水,还有其他自然现象,风、雷什么的。用图腾表现,用人骨占卜。是那个吧?”
他:“是的,看来你知道的已经不少了。”
我:“也许是我资料看的不全,我怎么记得脱离了原始社会后,那种原生宗教很多都销声匿迹了?”
他:“谁说的?还在延续,我就是萨满祭司,很少有人知道罢了。有一点我没对警察说,我家里那些在他们看来是烂木板的东西,很多都算是古董了,最少也有几百年历史了。那些就是家传的。”
我:“图腾?”
他:“不全是。那些木板是要钉在或挂在某根树桩上,这才算是图腾。”
我:“是这样……”
他:“我记得,在我说自己是萨满的时候,有个警察在笑。”
我:“嗯……可能他是不了解吧。”
他:“他说我外国玄幻小说看多了。”
我:“哦,不过我觉得也可以理解,因为萨满在国内基本上没什么人研究,数的出来那么几个。其实萨满是原生宗教,只是后来很少那么称呼了。”
他:“对,叫做‘巫’,也有写作‘珊蛮’的。就是因为不了解,否则我那个多事的邻居也不会报警了……看来你还是比较了解的,我愿意多告诉你一些。”
我忍着笑,因为我的目的就是这个。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很感谢自己兴趣面的庞杂,虽然没有几个专精,但是当患者说出一些鲜为人知的事物来时,我还有些基础与之交流下去。这点太重要了。
他:“如果往上数,公元前很早很早,我们家族就是萨满。”
我:“有家谱吗?”
他:“没有。”
我:“图腾?”
他:“我手里的已经没有那么早的了。”
我:“那你怎么证明呢?”
他:“我说,你听。”
我:……
他:“你可以不信,但是我犯不着撒谎。”
我:“好吧,你说。”
他:“延续下来的原因,是祖先对于自己家族的诅咒。”
我:“为什么要诅咒自己的家族?”
他:“因为祖先们以血脉的弱势来换取萨满的传承。我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我父亲有个妹妹,4岁去世了;我爷爷是独子,我太爷爷也是独子,往上算,情况也都类似。最多两个孩子,但是最后血脉传承的,只有一个,另一个无后或夭折。可是不管什么兵荒马乱的朝代,这一条血脉都能活下来。就是这样。”
我:“原来如此……不过,如果孩子不愿意被传承怎么办?”
他:“不知道,没听说过这种事情。记得小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父亲也不告诉我。15岁那年,我爸很严肃地把我叫到面前,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并且要我记住一件事:他死后,头骨要留下来,背后的皮肤要剥下来做成几页书籍,要用我的血来写。”
我:“……为什么?”
他:“头骨是占卜用。后背的皮肤很完整,用来做书页记载一些东西,用我的血来写。这是规矩。”
他卷起袖子,我看到他手臂上有很多伤口,新旧都有。这多少让我觉得有点儿可怕。
我:“但是,家人去世不送到火葬场也可以吗?你生活在城市啊。”
他:“看来你家人身体都不错,或者你没那个印象。我父亲是在医院去世的,是接走还是停放太平间,那是家属自己选择的。在火葬场虽然要出具死亡证明,但是没人管你是出了车祸或者别的什么死法,基本没人多问,也不会对照。明白了?”
我:“天呐,明白了。”
他:“我母亲早就知道怎么做,我们一起完成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从这些行为上看,我好像精神不正常。但是如果你是一名萨满,你就明白了。”
我:“呃……现在我想我能理解一些,但是不很明白为什么非得这样。我指的是头骨、人皮书那些,因为给我感觉这还是很原始的,多少有点古怪。我这么说你别介意。”
他:“我不介意。这种事情如果不是出了什么大问题,我不会对外人讲的。也许你会觉得很古怪甚至很诡异,但是我们——萨满都是这样做的。就像你说的,这是很原始的原生宗教,所以我们也就更要保持这种传承不变。我在社会的身份是纺织机械工程师,我的个人身份是萨满祭司。我有两个朋友,也是萨满,而且是世交,其中一个是女人,那又怎么样?诡异?精神不正常?头骨也好,后背的皮也好,都有我父亲亲笔遗书作证。我们没有危害什么,至于有人相信而找到我,那我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免费的。那是一种感激,感激什么呢?因为他们相信。我不去跳大神,也不去弄些稀奇古怪的把戏骗人,也不靠这个赚钱,甚至都不告诉别人该怎么做,当然也不允许告诉别人,只能传给自己的后代。那个诅咒是我们自己背负的,你说这是命运也好,说这是疯狂也好,我们就是这么世代传下来的,至今也在这么做。萨满们不去争取什么社会地位,毕竟这是科学技术很发达的时代。而且我们也积极参与到社会当中,但是,我们始终记着自己的身份:萨满。”
我:“……也许是我有误解吧?但是对于占卜一类的事情我还是保持质疑态度。”
他:“没问题,你可以质疑,就跟有人信得死去活来一样。对于那些,作为一个萨满没有任何评价,因为那不是我们的事情,萨满不会拉着你信奉什么告诫你不信奉什么,那是你的权利,和萨满无关。而且实际上我对天空大地水火风雷的崇拜,不影响我对机械物理有机化学的认知,我不认为那冲突。”
我:“有没有那些感兴趣的人找到你要学的?”
他:“有,很多。但是我不会教的。”
我:“好像你刚才说了,萨满没有把这些发扬光大的义务对吧?”
他:“不仅仅是没那个义务,而且是禁止。曾经有过一个人,缠了我好久,但是我明白他只是对此感到新鲜罢了。而且就算是真的诚心,我也会无视他的要求。因为萨满身份是一种肩负,对于祖先意志的肩负,不是什么好玩有趣的事情。我的先祖们,承受着家族的承诺,并且传承给我,我也会继续下去,而不是用所谓发扬光大的形式毁在我手里,我也不想被邪教利用。”
那天的话题始终在这上面,他说了很多很多,基本都是不为人知的东西——除非你是研究这个的。我发现他身上具有一种坚定并且纯粹的气质。那种气质我在书上见过,现实中很少见。他坚守着几千年前的东西,一直延续到现在。也就是很多人眼里的:死心眼、有病。
可我倒是觉得,就是这些死心眼、有病的人,用他们的坚持,我们才能了解到历史和过去的某个角落曾发生的那些故事。并且,在目前所有的领域,才有了现在的成就。因为历史如果仅仅是书本上记载而不是在人心里,迟早会变成传说。两河文明的楔形文字、古印度的梵文、玛雅文明的三维结构文字,虽然都存在,但是没几个人能明白了,否则那些仅仅认识两百多个玛雅文字的人就不会被叫做专家了。
这位怪先生,后来被放了。当然,并不是我这份录音的功劳。我曾经继续找过他,但是他不愿意再多说了,我也就识趣地放弃了联系。
不过我真想亲眼看看那些古老的图腾木板,并且亲手抚摸一下。当手触碰在上面的时候,我会闭上眼睛好好地感受,体会那沉寂千年的韵味,以及那或许迷乱、或许辉煌、或许荣耀、或许耻辱、或许血腥的过去,和曾经矗立在这片土地上,那些千年前的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