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新闻刷屏,“月嫂价格走高,在北上广,开出25000元的高价。”
对普通网友是新闻,对我们这些妈妈来说,一点儿都不是新闻。
过年期间,我发过这样一条微博:
“阿姨放假回家了,自己亲力亲为做了十天家务,事无巨细,带了十天孩子,累成狗。简直觉得实在应该给阿姨加薪!没有老公可以,没有阿姨则万万不行。阿姨万岁!”
可不是!
我们的小群里,一群妈妈们纷纷赞同。
微博上也是应者甚众,我的铁蜜大H说,老公算什么呀,面对3个娃,老公可以下岗,一个靠谱的阿姨,绝对不能撒手。为了现在这个阿姨,我可以把我老公休掉。(笑)
而月嫂,是一位中国女性在她分娩新生儿的那一个月里,负责照料她的特种阿姨。
北上广每年有数百万的新生儿诞生,而一个城市里的月嫂人数,估计不足十万吧。
明显的求大于供,价格一路走高,那是市场必然。
我在国外时,别的国家的学者问我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为什么中国女性象朝圣一样,坐月子?”
他们是看到美国那些关于月子中心的新闻,深入了解了一下。
发现了一个文化史上的特别现象,中国女性坐月子。
“分娩是一个生理过程,并不是病理过程。”一位美国妇产科医生认真地和我交流。
她自己就是这样做的,生完孩子,夜里就起身沐浴更衣,第二天就开始做康复舒展运动,吃大餐(含冰激淋),第三天就开车去机场接人。不到一周时间,她就带着孩子,回到了医院——她也想借此机会好好休假,可是医院太忙碌了。
没错儿,美国人不坐月子,法国人不坐月子,天寒地冻的日本和北欧也没人坐月子,非洲嘛,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当她听我历数了中国式月子的种种禁忌,她震惊――哈哈大笑――微笑――潸然泪下。
01
好笑吗?
好笑。那些稀奇古怪的月子禁忌,在我来看,简直是半巫半妖。
我还真收集过一些月子禁忌的极端案例:怕风(尤其是头部必须防风),怕潮湿,忌咸,忌随意走动,忌任何体力劳动,忌吃任何绿菜(水果等都属于禁忌,因为认为水果是凉性的)。
如果完全尊重各地的月子风俗,我们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一个产妇,头上包着帕子,裹着厚厚的棉衣,大夏天的也得是厚衣服,还不能开空调,喝着不放盐的汤水,如猪蹄子汤,鲫鱼汤,鸡汤,有的地方吃荷包蛋,有的地方是红糖煮馓子。请记住,绝对不能放盐!!!
这是好几位大娘跟我强调过的:“月子里如果吃了含盐的汤水,就会尿失禁,一咳嗽就漏尿。”
她不能洗澡,也不能洗头,也不能刷牙。不能动针线,不能拿锅铲,基本上,她就象是一个蜂后,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和新生儿呆在一起,不见天日,顶多也就是象蜂后一样,原地蠕动几步。
没错儿,整个周期,要持续整整一个月。
还不能见陌生人。
在有的地方,如果产妇自己没有回避,撞见了陌生人,陌生人会认为自己将会走霉运,有权利向产妇家人索赔,通常是以给陌生人家挂红放炮为赔偿,用挂红布和放炮的方式,来冲去“霉气”。
疯狂吧?
我平静地跟我那位美国妇产科医生朋友说:“然而它的形成,是有原因的。”
中国妇女有多苦,知道吗?
她们几乎一生都在劳作,某种意义上,生育、分娩的这一个月,是她们能够休息的一个月。而食物匮乏,在漫长的历史里,作为母亲,长期都是最后进食,扫一点残羹冷炙果腹。女性忍受饥饿的力量远远超过男性,在饥馑年代,女性的脂肪积累效率远高于男性,消耗率则更低,她们总能活到最后。
而在长期饥馑的中国历史上,女性更是展现出芨芨草般的生命力。
知道中国人有多饿,又被饥饿逼迫出什么样的智慧吗?
有本书,叫《五千年农夫》,是英国人写的。
他将中国社会文化和英国做了一个比较,发现地理的特殊性,造就了两个社会不同的文明特点。
比如,中国传统农业的土地利用率之高,是英国土地的4倍以上。
“一个中国家庭,只要有一亩三分地,就能养活一家老小,一个农夫就能养活他的妻子和七八个孩子。”
而中国女性更是在这样的逼仄、资源匮乏的环境里,奴隶一样工作着。
哪有什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以《白鹿原》为例,书里的女人要操持家务,下地劳动,喂养噙畜,照顾孩子,伺候公婆,洗刷煮炊,一丢下扫把,马上就拿起了纺锤。而在市场上,一个好手艺的女子,纺出的布,如果均匀干净细致,花式新颖,可以卖出好价,一年的收入,远胜一个精壮男劳动力。
白嘉轩为长子娶妻就考虑到,家里急缺劳动力,所以给儿子定下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女子,身体壮健,性子和顺,寡言勤劳。
瞧瞧,这是挑牲口的挑法。她就是当作一个大牲口被娶回来的。甚至,连牲口都不如。
牛马是家庭的贵重财产,牛马病了,披上毯子,精饲料伺候,甚至一夜起来照看几回。
女人生孩子呢?“哪个女人不生孩子!”
在养不起大牲畜的家庭里,女人,往往就会被当作牲畜使唤——在前面充当骡马,挽着犁犁田,在磨房里推磨。
在《白鹿原》这部民俗风情清楚详实的小说里,我们可以看到,白嘉轩作为家主,他的妻子,在生下孩子后,才躺在炕上,接过他端来的一碗开水,并因此感动得泪水横流——他给她端水了!
在分娩的当天,她还在劳作。
把孩子生在牲口棚里,生在地里,生在纺车边上,这些,在我们的传统里,并不是一件稀罕事,而是生活的常态。
当我们基于这样的历史背景,来考量一种文化的形成,就会恍然大悟。
为什么会有那些千奇百怪的月子禁忌,而且还深得若干代女人的拥戴。
02
红糖泡馓子,我家乡的产妇必备。
人们是认真的。
油炸的一种面食,泡在热水里,一碗水都变成了油汤。
再加进多多的红糖——传统的老红糖,把那油汤都能染成褐色,甜到齁。
腰花汤打荷包蛋,一层厚厚的荤油油花漂浮在汤面上,两个、三个、甚至四五个荷包蛋卧在鲜嫩的腰花片儿当中。
光写出来,我觉得自己都胖了一圈儿。
但曾经,每个产妇都吃这个。
而且,作为产妇的家庭,得提前预备。
我小时候,遇到过这样的求助。一个远房亲戚来我家,给我母亲诉说,没有红糖票,而儿媳妇就要生孩子了,坐月子连碗红糖泡馓子都吃不上。
妈妈赶紧找出家里的红糖票给了他,又七七八八收拾了一堆孩子的小衣服,大人的旧衣服,大人的旧衣服,尤其是线衣,可是个好东西,拆了可以给孩子重新编织棉线衣,因为是旧的,据说软和。
旧的棉毛衫可以拆了剪了,做成一块块的尿布褥子。
在阴雨连绵的南方,出生在冬天,总是给妈妈额外增加烦恼——因为被褥、尿布、衣服洗了总没法干。
出生在三四月份的孩子最受欢迎。食物相对充足,日头在往好里过。
而她们,不是象今天的广大妇女,一生一世,普遍也就是生育一胎,二胎,绝少超过三胎。
那时候的妇女,没有避孕措施,也无从逃脱一次次的怀孕分娩。她们一生中要怀孕、分娩七八次甚至十多次,孩子的存活率也不到一半。
以清朝的皇室数据为例:清代自顺治帝建立统一的全国政权,到宣统帝灭亡,共经历十个君主, 15岁以前夭逝者,共74人,而清代9个皇帝共有子女146个,殇亡数是出生数的一半,其中皇女60人中竟夭37人,夭亡率高达61.7%。
而这些疲惫的子宫们,多数患有今天的产妇很少见到的疾病:子宫下垂。
在过去的上海,有一种女性普遍患有子宫下垂症——女工,尤其是纱厂的女工。产后得不到休息,马上就上班,继续在纺机前一站站一天。
子宫下垂最后会严重到什么程度呢?
垂脱到体外。
——暗红色的器官,脱落在体外,有些老年女性,不得不用一块布兜着它。
而那些在农村田头的妇女,所谓生完孩子第二天就下地干活的传奇——无一不是以这样的身体创伤为代价。
我在东方直播室的节目中见过两个因为产后得不到休息,而终身致病的女性。
一个是类风湿症。
一个是直肠癌。
类风湿的那位,她诉说自己,丈夫好吃懒做,刚刚生完孩子两天,就逼迫她下地去收稻,而干活到一半,电闪雷鸣,暴雨把她淋了个落汤鸡,又忙着抢稻子到干燥的仓库里,一下午水里泥里泡完,当月她就发病了。
直肠癌的那位,她丈夫是个重男轻女的疯子加繁殖狂,在计划生育很严格的年代,他逼迫妻子一口气生了9个孩子。前面七个是女孩,第八个是男孩。
想想不够,又追了一个。有了两个男孩,他才算是心满意足。
而对于产妇来说,最常见的病症,就是腹部脏器和肌肉的松垂。
包括直肠的膨出。
可以想象,在不到二十年里,经历了9次以上的怀孕生育的创伤,得不到休息,得不到康复,得不到有营养的好消化的食物,又还得不停地操劳——她可没有月嫂,没有保母,没有任何人帮手。
我猜她的身体内部的脏器,尤其是直肠,都快垂脱了。
不得癌症才怪。
如果说,一个小农经济社会,是封建金字塔结构,父子君臣,纲常森严,而女性,根本不在这个结构之中,她们,是消费品。
就像印度的种姓制度,等级森严,低等级的种姓绝无可能和高级种姓通婚交友,而在种姓制度之外,有没有列入种姓制度的人群,数量众多,他们连种姓都没有。他们被称为贱民。
在夫权制度下,除了依附丈夫和父亲,拥有较高阶层的少数女性,或能被善待。
其她的女性,都真的是纲常最低、甚至低到三界外的存在。
她们是没有卖身契的奴隶。
奴隶或能自赎,她们终身服役。
03
回到现代。
月子文化,某种意义上,是女性的自救,也是族群文化的代偿或反弹。
借着生孩子,冒着极高的死亡率,她终于为夫家生出后代,借此,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一个月的修生养息、较好的食物,和暂停的劳作苦役。
红糖泡撒子,在今天来看油腻甜齁吓人,但在漫长的吃不饱的历史里,大多数穷苦家庭的女人孩子,可能一辈子没吃过糖果。它意味着超高的碳水化合物——特别果腹,又特别美味。
而类似鸡汤,腰花,这些是她们眼里的超级奢侈品。
肉蛋鱼这些食物,都是珍馐,都是饥饿的女儿们渴望的优质蛋白,脂肪。谁还要吃糠咽菜!
她们急需这些物质,才能产出母乳,才能修复创伤,才能活下下去和喂养自己的孩子。
这就是真相。
不洗头?
拜托,你听没听说过,过去,在北方缺水的地方,人们一生只洗三次澡?
出生时洗一次,结婚洗一次,死的时候收殓洗一次。
而在过去,产妇都是长发,洗一次头很难干,也没吹风机,房屋的保温也不咋样。如果是在秋冬季节,洗头洗澡都对她们确实是危险的事。
而重体力劳动更是灾难。
会让她们刚刚极度拉伸的韧带、器官、关节都加重伤害。
所以,才会有了特殊的“月子文化”。
我的美国医生朋友听呆了。
我拍拍她的手:“亲爱的,你没法想象,就在今天,生活在贫困地区,乡村里的那些妇女,生活并没有比我描述的,好很多。”
她们唯一逃脱繁重的劳动和被迫生育的出口,就是去城市。
城市张着大口,吞吐着一切有价值的劳动力。
而在这里,最有价值的、最急需的劳动力之一,就是壮健的、和善的、体贴的家政服务女性。
帮助带孩子的阿姨,和照料产妇、帮助带新生儿的月嫂。
一个妹子给我留言说:
“请月嫂,花了7400元钱,是我认为花的最值得的一笔钱,让我避免了得抑郁症——也是我有生以来花的最大的一笔钱。”
一阵心酸。
美国没有月嫂。
欧洲也没有月嫂。
但她们,都有共同育儿的伴侣。
她们都有产前课程。她们也会有妈妈团体。她们大多数都可能在做好了身心准备后,才怀孕生育。
没人在生完孩子后,单练产妇一个人的。
在普遍的丧偶式育儿的社会里,太多的新手妈妈,怀孕是莫名其妙的,生孩子也是一头雾水,就来了,怎么照顾孩子,又是公有公说法,婆有婆说法。
她无依无靠。
丈夫是缺位的。
公婆是指挥的。
干活是她一个人的。
或者就算婆婆会帮着干活,在育婴的权力上,又在越位,和她抢夺母亲的身份,把她辛苦生下来的孩子,据为己有。
以上四条,足够把一个产妇折腾出抑郁症。
所以,月嫂和阿姨,比什么都重要。
在产妇一生中最无助的日子里,她们,简直就是天使。
面对这样的刚需,这个职业,自然价格不断走高。
未来还会越来越高。
但月嫂只能救急一时。
如果一个家庭里,父亲在育儿的角色上缺位,后代的质量,和后代的未来家庭结构,会重蹈覆辙。
一个新生儿来到世间,最需要人照顾与陪伴的,是以人生前三年,按天计算的。
错失了就错失了。
一开始没能和父亲建立好的链接,就会错失很多原本可以发乎本能的深切爱意。
而父亲,也会错失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成长机会——从一个男人,成长为父亲。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珍贵。
他的孩子的成长原本是他最重要的最宝贵的机遇。
而他们,那么多的小家庭,却愿意花着大价钱,请月嫂,来替代原本父亲可以完成的工作:照顾产妇,抚育新生儿。
透过这个阶段的同甘共苦,他们一家,原本会深深地链接在一起。
他们却付钱,让别人来做这些事。
理由是,我在外面挣钱呢。
这是我见过的最荒诞的事。
不知道还会持续几代的家庭。
希望,从读到这篇文章开始,且于此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