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坦按:今年27岁的艾米·谢利(Amy Shearing)和凯莉·谢利(Ketty Shearing)是一对再正常不过的美国双胞胎姐妹,过着简单快乐的美国青年生活。他们的父亲唐·谢利(Don Shearing)今年57岁,长相酷似中年发福后的好莱坞巨星马特·达蒙;而他们的母亲——玛丽·谢利(Mary Shearing),今年已是79岁高龄。
玛丽一家在2008年感恩节的合影,图源:Don Shearing
26年前,53岁的玛丽毅然决定借他人卵子孕育后代,成为世界首例通过捐赠卵子生育后代的参与者,也因此成为了当时世界上年龄最高的双胞胎产妇。基于此,玛丽称得上是人类生殖辅助技术的先驱。这在当时是个震惊全球的大新闻。
人类辅助生殖技术是一门新生技术门类,对现有社会道德伦理和文化所提出的挑战实属意料之中。玛丽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曾经表示过感慨:如果当时听取了反对者的意见没有要孩子,今天也不会有如此幸福圆满的家庭。
现如今,虽然只过去了20多年,但人类在生殖辅助的道路上已经取得了极为巨大的进步,社会对这门技术的排斥度也早已不似往日。但话说回来,生殖辅助技术毕竟非常年轻,其快速的发展也会遭到来自各方面的质疑。本文所讨论的冻卵技术,亦是如此。
文/KK
五年前,彭博商业周刊曾经有一期用了布里吉特·亚当斯(Brigitte Adams)的照片做封面,标题为《冻卵,解放你的职业生涯》(Later, Baby: Will Freezing Your Eggs Free Your Career?),一时间引起轰动。
(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14-04-17/new-egg-freezing-technology-eases-womens-career-family-angst)
金发碧眼的亚当斯彼时刚从美国瓦萨学院毕业,单身,从事科技媒体工作,意大利语流利非常,前途可谓光明。
杂志报道了她在当年30多岁时选择进行冻卵的事。接受采访时,亚当斯自称有着“美妙的自由感”,她的计划是先工作几年,再找个喜欢的人结婚,然后生许多孩子。正如文章中所说,她“渴求得到一切”。
亚当斯正在为她的冻卵项目整理文件。图源:Carolyn Van Houten /华盛顿邮报
冻卵(Oocyte cryopreservation),全称冷冻卵子技术,在医疗范畴里属于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的下一个项目。通过冻卵技术,女性可以在最适合生育的年龄里冻结自己的健康卵子,再等到想生育的岁数将卵子解冻,通过体外受精形成早期胚胎植入身体,以达成“到未来生孩子”的目的。
女性选择冻卵的原因可以有很多种。出于职业发展考虑、医疗原因(比如癌症治疗可能对卵巢有毒并导致过早绝经)而选择冻卵的女性不在少数。
基于此,苹果和脸书公司在2014年的时候就纷纷公布了自己新的员工福利政策,其中均包含针对女性雇员的冻卵补助。一部分人认为这种公司福利是在帮助员工获得更高的生育自主权,是件好事。但另一部分人更愿意将其解读为:公司让你冻卵,是不想让你因生育而影响黄金年龄段的工作。
除了医疗原因和职业考虑,根据一篇2013年发表在《生育与不育》(Fertility and Sterility)期刊中的调查,88%的适孕女性之所以选择冻卵,原因都是没有找到合适的稳定伴侣(或是他们的伴侣声称自己没有做好成为父亲的准备)。
(www.ncbi.nlm.nih.gov/pubmed/23953326)
图源:《生育与不育》
毕竟大多数女性想要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家庭。
亚当斯亦是如此。2017年初,在亚当斯即将迎来她45岁生日的时候,依旧没有找到自己的Mr.Right,但这并没有阻挠亚当斯追求幸福家庭生活的脚步——她决定以单亲妈妈的角色组建家庭,于是兴奋地解冻了几年前冷冻的11个卵子,并从精子库精心挑选了精子供体。
在她看来,挑选精子捐赠者的过程非常有趣,就像在婚恋网站上找寻伴侣一样。
然而生活总是会以你始料未及的剧情展开。亚当斯的11颗卵子中,2颗在解冻过程中未能存活,3颗受精失败,另外5颗卵子在成功受精后却发育成了异常胚胎。
最后一颗被寄以厚望的卵子虽然成功发育成了胚胎,并被植入了亚当斯的子宫,却也在几天之后宣告失败。
据亚当斯自己形容,当时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亚当斯尖叫得像一只野兽,把所有手能够着的东西都胡乱扔了一通。
“这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日子。我很伤心,很生气,很惭愧。”
“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
亚当斯的怀胎失败,很大程度上归因于早期冻卵技术较低的成功率。在发展初期,冻卵技术所用的冷冻方法被称为慢速冷冻法。我们都知道,当水被慢慢冷冻的时候会产生冰晶,卵子细胞中所含有的水分亦是如此。而这种冰晶很容易破坏细胞结构,这使得早期的冻卵技术成功率一直很低。
2012年的时候,胚胎科学家研究出一种更为可靠的冷冻技术,称为玻璃化冻卵。这种技术先将卵子做脱水处理,并在极短时间内对卵子进行冻结,从而避免了冰晶的形成,冻卵技术的成功率因此而大大提高。
图源:pinterest
也是在2012年,由于玻璃化冷冻技术的出现,美国生殖医学会正式取消了冻卵技术作为“实验性技术”的标签。但同时,在美国生殖医学会公布的同一份声明中他们还提醒到:“目前并没有足够的数据表明冻卵技术是规避健康女性生殖老化的最佳选择。为推迟生育而推广这项技术可能会给女性带来虚假的希望。”
对于关注者而言,玻璃化冷冻技术的出现是一个福音。但即便失败的概率再低,当悲剧降临在某一个人身上的时候,那就是100%的生活。亚当斯的遭遇虽是个例,但绝非唯一。
这是每个准备接受冻卵手术的人必须事先考虑和接受的客观事实。
那么在如今,冻卵技术孕育胚胎的成功率又有多高呢?
目前所能找到最新的数据依旧来自《生育与不育》期刊,其中一篇在2017年9月发表的报告。
报告通过搭建数据模型得出计算结果:35岁以下的女性(冷冻15个成熟卵子),活产率(Live Birth Rate,指能至少成功分娩一个健康婴儿的概率)达到80%;而35至37岁的女性如果需要达到同样的活产率,则需要冷冻20个成熟卵子。
至于38至40岁的女性,在冷冻30个成熟卵子的前提下,其活产也降至了75%;40至42岁的女性同样冷冻30个成熟卵子,活产性则降为50%。
(www.fertstert.org/article/S0015-0282(17)31086-5/fulltext)
如果我们将这一系列数据与2013年人类生殖中心的一项研究做比对,我们可以发现短短4年时间里,冻卵技术的活产率得到了显著的提高——在2013年的那项研究中,研究人员以380个美国诊所11148个冷冻卵子为样本,最后得到的平均活产率只有47%。
(jamanetwork.com/journals/jama/fullarticle/2425734)
然而数据终归只是数据,更何况冻卵技术太过年轻,且每一个数据来源动辄需要等待四五年乃至更久,在更多的先行者加入到实验中来之前,它的有效性始终会是个未知数。因此,医疗界对于冻卵活产率的数据目前仍然存在一些争议,其参考价值不言自明。
从上面的数据我们还能发现,冻卵活产率与女性冻结卵子时所处的年龄阶段有着直接影响。这也是为什么受捐卵子的活产率往往会比用自身卵子进行冻结的活产率要高的原因——卵子捐赠者往往更为年轻且健康,这意味着更高的卵子质量。
这对女性来说的确是不公平的。女性在35岁前后就会走到“生育崖”,产卵数量、卵子质量、怀孕几率都会急剧下降。在40岁的时候,女性在任何一个月里都还有5%的机会怀孕,而到45岁时,则只有1%。
(www.cdc.gov/reproductivehealth/infertility/pdf/drh_nap_final_508.pdf)
图源:SlidePlayer
反观男性,除了在精子数量补充能力上强于女性(最盛时期每秒可以补充1500个精子),记录显示有些男性在90多岁的时候仍能生育。尽管年龄也会影响精子质量,但是影响大幅低于女性。
然而在绝大多数的文明中,男性都被隔绝在生育过程之外。人类的生育过程几乎全程把控在女性手里(除了播种过程需要双方共同完成),这无疑给女性造成了巨大的负担。
图源:wikipedia
在所有哺乳动物里,人类的分娩几乎是最为困难的。一方面人类直立行走使得骨盆变小,另一方面人类的头颅进化得很大,这些都会给人类分娩增加难度。
而在现代医学诞生之前,分娩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15世纪的佛罗伦萨,女性还是少女时就结婚了,并且往往有5到10个孩子,这取决于她分娩时能不能保住性命。所以女性一旦发现自己怀孕了,就要开始写遗嘱了。
图源:memegene
现代医学虽然提高了女性分娩的安全性,但女性的生殖焦虑并没因此有多大的缓解。更何况,这种焦虑不仅仅来自对分娩安全性的焦虑,分娩过程中女性所遭受的痛苦更可谓灾难。甚至在清教徒观念里,分娩时的痛苦被认为是上帝对夏娃以及其后所有女性的惩罚。
上世纪初,美国还曾兴起过一股“半麻醉式无痛分娩”(twilight sleep)热潮。这是一种从德国弗莱堡传来的时新技术。在分娩之前,医师会给孕妇服用一系列的药物,以使孕妇进入昏迷状态,然后才进行分娩作业。其好处在于:术后在病房中醒来的受试者,对痛苦的分娩过程会毫无印象。
这种奇异的效果归功于那一系列药物中的一种成分——东莨菪碱(scopolamine)。东莨菪碱如今常被称为“僵尸粉”或“魔鬼的呼吸”,服用者将会言听计从,却不记得期间发生的任何事情。通过这个东西,孕妇虽然不能免于分娩的剧痛,但至少术后不会留下关于分娩的痛苦记忆。
一位半麻醉式无痛分娩产妇,准备接受检查。图源:维基
这里我们又能看到现代医疗技术对人类的造福。一直到19世纪上半叶之前,人们对于孕妇分娩居高不下的死亡率都是疑惑不解却默默接受,其死亡原因并不仅仅是分娩过程造成的意外,更多反而来自分娩后两个月内的“产褥热”。这是一种由链球菌感染导致的分娩相关疾病,更早些时候由于没有医生或助产士的介入,产褥热的发生率其实一直很低,处于0.1%—0.5%的水平。
而随着后期医疗系统和产房体系的建立,交叉感染的可能被大大提高。光是德国的维尔茨堡医院,1664年一年接生的102例中就有27人死于产褥热,产褥热造成的产妇死亡率高达26.5%。而1784年扩建的维也纳医院,当时算是世界一流的综合性医院,有着1600个床位,其产褥热发病率也在10%左右,高的时候可以高达30%。
1843 年的美国医生奥利弗·温德尔·福尔摩斯(Oliver Wendell Holmes Sr.,同时也是19世纪美国最著名的诗人之一),是第一个建议孕产医生在帮助孕妇分娩之前先洗手的医生。但由于缺乏对致病菌的了解,当时医学界及社会普遍认为“医生都是绅士,绅士的手都是干净的”,福尔摩斯也因自己的理论而遭到抵制乃至谩骂。
一直到1879年,巴斯德的细菌理论得到验证,人们才发现当年福尔摩斯所提出观点的正确性,产褥热才得以被控制回较低水平。现代医学拯救了不计其数的生命,人类寿命也因此得以延长。而现如今无痛分娩等技术的普及,也大大降低了女性的生育焦虑。
然而,古今女性对于分娩强烈的原生性恐惧溶解在世代流传的血液中,直至今天也依旧明确。
但在另一方面,从零孕育一个全新的生命对人类而言又是如此具有神性的一件庄严之事。与印刻在全人类种族中的恐惧一样,新生命诞生的喜悦与感动也印刻其中——“仿佛自己有限的生命得以延续”。
在大多数基于宗族联结而形成的文明中,这种延续生命的价值观极为显著。它在大部分时间里会被认作是来自先祖对后辈的某种赐福,但有时候却又像是自启自用的诅咒。
生育后代原本只是生物单纯的繁衍本能,现如今却因社会缔结的复杂性而不复以往的纯粹,生孩子之前我们有太多需要考虑的事情了。需要辞职吗?单位同意吗?家庭条件允许吗?生下来谁带?学区房有着落了吗?
胎儿与器具辅助分娩的图示,图源:William Smellie/John Norman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就生孩子这件事开始变得非常焦虑而谨慎。因此在积攒社会财富的黄金生育年龄里,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将此事暂搁一旁。
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表示:连对象都没有,生孩子的事想都不敢想。但实际上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家里催的那么紧,一旦找到了对象结了婚,就会开始催着要孩子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早期社会的生育焦虑更多是“器质性”的,根源主要在于不敢生;现代社会的生育焦虑则更多是“精神性”的,大多数暂时没有生育打算的适育青年并不是不敢生,而是不想生。
在这种社会语境下,冻卵技术无疑是个避风塘——如果你在当下没有想好是否孩子,又怕岁数大了之后要不了孩子,那你是否愿意给自己的未来提供一个新的选择?
冻卵首先要取出卵子。但在此之前,选择冻卵的女性还需要做一系列繁复的身体检查。通过血液检查和盆腔超声检查,医疗机构才能确定卵母细胞的潜在产量。
接下来还要进行促排卵,也就是通过药物促进人体内卵泡的生长,这一过程则会延续数日。早期促排卵过程中,女性有较大概率发生卵巢刺激综合症,但目前美国有着较为成熟的微刺激促排卵技术,以降低综合症的发生概率,减少对身体的损伤。
然后才是卵泡取卵的过程。这一过程一般只需半小时即可完成,且由于手术将在全麻过程中进行,无痛无刺激。
取卵过程图示。图源:Copenhagen Fertility Center
术后,医疗机构将会挑选出足够成熟的健康卵子进行冷冻保存。等到若干年后想生孩子了,再拿出这些卵子进行解冻和人工授精,长成胚胎之后再转移到女性的子宫里,完成“到未来生孩子”的整个过程。
2015年,国内某著名女艺人公开了自己两年前到美国进行冻卵的经历,并称其为“世界上唯一的后悔药”。而在从取卵到受孕的整一系列的过程中,每个环节都有可能淘汰一部分的卵子,最后成功怀孕生下孩子的概率在每一环节之后都会降低,由此形成一个金字塔状层层递减的成功概率模型。
这就意味着年纪越大的女性,可能在取卵阶段就需要取更多卵子以增加成功率。但无论如何,后悔药也有失效的时候,文章开头所介绍的亚当斯的故事,便是如此。
但是亚当斯的故事并没有就此完结。在经历了漫长的心态调整期之后,46岁的亚当斯重振精神,开始尝试用捐赠卵子和供体精子重新受孕。
相比于有如浏览婚恋网站一般有趣的精子捐献者选择过程,亚当斯表示选择卵子捐献者的过程则是“难以忍受”的。
“我会忍不住想,(卵子来源)本该是我自己。”
去年五月份,亚当斯的闺女顺利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在洛杉矶刚做完超声波扫描的亚当斯,手里拿着肚子中胎儿的图像。图源:Carolyn Van Houten /华盛顿邮报
诚然,目前冻卵技术的成功率并没有到达一个足以让人依靠后半生的高度,但好在冻卵技术并非生育替代品——它只是无碍当下的机会。即便做了冻卵手术,你也可以在今后的日子里通过祖传的自然手段选择生育。
近几年随着冻卵技术的成熟普及,一方面其成功率有了显著的提高,另一方面成本的下降也显而易见。
对于考虑冻卵的女性来说,这无疑是又另一个令人欣喜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