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艾滋病专家张林琦:基因编辑并不能完全保护婴儿,不用此方法也可达到)
11月26日,中国深圳科学家贺建奎宣布一对基因编辑婴儿在中国诞生,这是世界首例“免疫艾滋病基因编辑婴儿”。作为南方科技大学副教授,贺建奎的公司是通过Crispr/cas9技术敲除CCR5基因,以期达到预防艾滋病的目的。这一消息立即引发了科学界和世界舆论的震动。
11月27日上午,全球100多位华人艾滋病研究专家联合签署声明,反对贺建奎所进行的“免疫艾滋病基因编辑婴儿”临床试验。带领此次声明签署的清华大学艾滋病综合研究中心主任、非洲科学院院士张林琦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的专访。
《中国新闻周刊》:敲除CCR5基因是否可以完全避免HIV的感染?
张林琦:艾滋病病毒(HIV)毒进入人体的门是很多的,CCR5只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受体,但是艾滋病病毒仍然可以绕过它,利用其他机制进入细胞。所以,即使对CCR5基因敲除得很彻底,也不能完全阻断艾滋病病毒进入细胞。
现在,我们有非常有效的方法防止新生儿不得艾滋病,而不需要这么大动干戈,通过这种对基因图谱的践踏的方式来达到目的。
即便是体外受精,我们都可以把精子、卵子进行彻底清除,达到不被感染的目的。如果是已经怀孕的妇女感染了HIV,我们在其生产和怀孕过程中可以使用非常有效的药物,使得传播几率降到1%以下。这些方法都可以有效地防止新生儿不被HIV感染,所以,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触动底线来达到目的呢?
因此,如果父母真的是艾滋病患者,完全可以不用通过基因编辑的方法就达到预防效果。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敲除了CCR5基因不能完全保护受试者免于艾滋病病毒的感染,在这方面,我们是有非常充足的科学证据的。
《中国新闻周刊》:敲除CCR5基因会带来哪些威胁?
张林琦:首先,科学界对CCR5这个基因的功效还没有完全、彻底地了解,所以,敲除CCR5的风险是非常大的。
从现有文献看,这个分子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感应分子,不仅抗病毒,还有抗肿瘤的功能。鉴于CCR5在正常人体中的重要性,把它敲除确实会对免疫功能有很大影响,除了这些,包括对心血管的影响、感染情况下是否对感染其他病毒有负面效应,这都有待研究。从现有报道可以看到,这个基因的存在对人体有很重要的作用。
我们对于这个基因在体内的功能的理解还非常有限,或者说是片面的,我们对于生命的认知是非常不完整的,所以,我认为这种粗暴、冒进、狂妄的做法,确实能让我们走向人类灭绝的边缘,因而整个业内人士都很震动,艾滋病业内人士也发出了一封公开信,对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哪怕有一天,我们有100%的把握把一个基因从体内敲除,就是说从技术上可以实现,我们也无法把握由于这个基因的敲除对于整个人体功能的影响,更无法把握在无限的传代过程中,这个基因是否对人类的存在有致命打击。
在这个前提下,我们人类,特别是监管部门和科学家,一定要设置一个非常清晰的界限,不能逾越这个界限,要尊重自然发展规律,一定要按照生命的自然规律来指导我们的行为准则,否则什么都做的话,一定是灾难的开始。
《中国新闻周刊》:有人说,贺建奎的实验结果可能做不出来,他目前宣称的结果有可能是造假吗?
张林琦:如果我们希望重复的话,这个实验可以重复出来,这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伦理道德问题。
基因编辑技术已经在国外开展很久了,是近十几年的事情,但是这个技术本身还存在很多局限性。除了脱靶效应,还有效率、长期安全性都没有得到充分证实。贺建奎走了一个非常不正当的捷径,拿人体胚胎来开展研究,这是非常违反科学发展规律,同时又是违背伦理道德的。
该公司是一家对基因测序的公司,CRISPR基因编辑技术本身现在也不是什么高深神秘的技术,是一个近年来发展优化、比较便捷的技术,所以可以掌握。
现在,科技界和舆论的焦点还没有放在技术细节上,主要是停留在伦理道德和触及人类物种将来的生存和发展上。实际上,对于人类基因,特别是对于人类胚胎受精卵基因的编辑,会在个体乃至后代身上留下不可逆转的、永久的印记,这种效果,与其说是保护个体,不如说是对基因图谱的严重践踏,因为我们的基因图谱是几十万年、甚至上百万年进化、优化的结果,达到了几乎完美的状态,任何编辑都必须在理解、敬畏生命的前提下展开,否则,这种非常冒失、非常不具有逻辑地展开基因编辑,将会产生对人类的不可估量的损失。
《中国新闻周刊》:对于基因编辑技术需要制定和执行怎样的伦理规范?
张林琦:基因编辑技术肯定会有很多应用,但是我们要经过非常严格的评估来判断它的内涵和外延。在我们理解的伦理范围内,我是坚决反对对受精卵和胚胎展开任何形式的基因编辑技术的,因为这种利弊根本无法进行评估,可以说是对人类物种灭绝的开始,这绝不是耸人听闻。
每一个新研发出来的生命科学技术,都要发展出相应的政策和法规对其进行规范,一定要与时俱进。对新技术一定要有明确的内涵和外延的界定:在什么范围内可以使用、什么范围可以探索。在可控范围内进行稳定发展,不可超越监管。对人类的胚胎进行修饰,那就是触及了最最敏感的、最最重要的底线。
当然,也不能把整个基因编辑技术一棒子打死,这不是我们的科学态度,但是如果不对该技术的安全性进行严格的、长期的评估,而非常盲目地、情绪化地对其进行使用,只能造成人类的自我毁灭。
张林琦还给本刊发来了全球100多位华人艾滋病研究专家联合签名反对"免疫艾滋病基因编辑婴儿"的公开信,以下为全文:
针对"免疫艾滋病基因编辑婴儿"艾滋病研究专业人士的公开信
文:张林琦等
2018年11月27日
昨天“首例免疫艾滋病基因编辑婴儿”诞生的消息引爆了国内外科学界和社会各届的广泛关注和讨论,其中科学伦理是最突出的担忧和热点。
作为我国和海外华裔从事艾滋病研究和防治的专业人士,我们坚决反对这种无视科学和伦理道德底线的行为,反对在安全性和有效性未得到证实的基础上,开展针对人类健康受精卵和胚胎基因修饰和编辑研究,强烈呼吁相关政策和监管部门,严格禁止相关人体实验的进一步实施,充分保护受试婴儿和家庭的个人隐私和合法权益,尽快制定和优化针对基因编辑技术在人体和生物体内应用的准则和管理办法,以确保人类物种的完整性和安全性,确保人类与大自然的和谐共同进步,确保我国和世界科学理性长期稳定健康发展。我们特此声明如下:
1.从科学伦理层面讲,我们坚决反对在安全性和有效性未得到证实的基础上,开展任何形式针对人类健康受精卵和胚胎的基因修饰和编辑研究。出于治疗目的生殖细胞的基因编辑,着眼于解决患者严重遗传疾病的创新性治疗时,应该进行严格的科学和伦理学评估,治疗方法要与疾病的严重程度加以权衡,确保受益风险比合理。我国和国际相关监管机构需要对基因编辑技术的人体使用,界定明确的内涵和外延,对违反准则和规定的个人和单位,进行处罚,并追究其法律责任。
2.从法律层面上讲,针对人类受精卵和胚胎的基因修饰和编辑,在欧洲和美国有严格的监管条例和规范及严格的审查和评估程序,至今没有任何有关针对人类受精卵和胚胎基因编译研究的报道。我国相关机构在2003年出台过管理办法。随着生命科学技术的日新月异和实际操作便捷性的不断提升,政府政策和监管部门需要与时俱进,尽快出台有效的监管措施。研究者和所在单位,需要加强法律、科学和伦理意识,严格把握科学研究与伦理法规的基本底线,确保创新技术的安全性和有效性,为人类社会的健康发展做贡献。
3.从技术层面讲,当今的基因编辑技术仍然在不断改进和完善过程中,在靶向性和特异性方面存在着诸多不确定因素和脱靶效应,不具备完全开展针对人类受精卵和胚胎的基因编辑研究的条件。
4.CCR5在人体免疫细胞行使功能过程中起着关键作用。对人体健康胚胎实施CCR5基因编辑是不科学的和不理性的,会直接导致不可逆转的突变和后代遗传的严重后果,长期安全性和负面后果无法预测。至今为止,在我国人体内的CCR5基因是完整的,没有发现在欧洲人种中的天然缺失突变。
5.艾滋病病毒高度变异,感染细胞所需要的辅助受体也存在多样性,CCR5只是艾滋病毒感染细胞的辅助受体之一,还有其它的受体可以辅助感染。因此,CCR5基因敲除,无法完全阻断艾滋病病毒感染。
6.在防止新生儿被艾滋病毒感染方面,有多种有效的医学干预手段,其中高效抗病毒药物、安全助产和科学喂养等策略的综合实施,可以有效降低母婴传播机率到1%以下。此外,艾滋病病毒感染的父亲与怀孕期间健康的母亲可以完全做到生育健康下一代,根本无需进行CCR5基因编辑。
总之,中国科学家肩负着推动科技进步和社会发展的庄严使命。作为探索未知和创新进取的先锋,我们必须以科学的精神、科学的理念、科学的方法和科学的判断,与国外同行一起推动基因编辑技术的不断完善,为我国科技进步发展,为我国科学界的国际声誉和影响,为提高广大人民大众的生活水平和生活质量保驾护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