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穷人几乎没有获取贷款的渠道,也没有有效的风险应对措施,他们不是应该尽量储蓄更多的钱吗?储蓄可以使他们在遭遇灾年或疾病时有所保障,还可以使他们做点儿自己的生意。
在这一点上,一个常见的反应就是,“穷人怎么存钱?他们没有钱啊?”但这仅仅是一个表面意义:穷人应该存钱,因为他们同所有人一样,都有一个现在和一个将来。他们今天只有一点儿钱,除非他们晚上能捡个装满现金的袋子,否则明天可能仍然只有一点儿钱。的确,他们应比富人有更多存钱的理由。如果他们存了一定的钱,将来就能躲过一场灾难。例如,通过这样一种金融缓冲,印度乌代布尔地区的贫穷家庭在钱花光时就不至于减餐,他们曾说减餐会使他们感到十分不快。同样,在肯尼亚,如果一个市场小贩患上了疟疾,那么他的家庭为了给他买药,就要拿出一部分运营资金,但小贩病好后却很难继续做生意,因为他几乎无货可卖。如果他们以前存了一些买药的钱,不就能避免这一切了吗?
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认为,这本来就是穷人的状态——耐心不够、不会未雨绸缪。因此,他们相信,避免穷人陷入懒惰生活的唯一方式就是,如果他们偏离正轨,就以极度贫苦的生活来吓唬他们。所以,他们有噩梦般的救济院(穷人住的地方),还有查尔斯·狄更斯笔下的欠债者监狱。有观点认为,穷人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群体,天生就目光短浅,所以才会贫穷。这种观点一直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延续多年。今天,在小额信贷机构的批评者当中,我们也看到了这一相同的观点,他们指责小额信贷机构助长了穷人的浪费之风。诺贝尔奖得主、“现代经济学之父”加里·贝克在1997年的一家报纸上称,拥有财富可以激励人们投入时间,变得更有耐心。其言外之意就是,贫穷会永久性地腐蚀人的耐心。1
最近,小额信贷热衷者和其他一些人发起了一项运动,即认识每一个贫穷男人及女人内心的资本主义萌芽。这项运动使我们放弃了对于穷人的这种观点,即穷人并非无忧无虑的,也不是完全无能的。
我们在第六章关于风险及保险的部分提到,穷人实际上始终在担心未来(特别是潜在的灾难),他们会巧妙利用所有廉价的或昂贵的预防措施,降低他们会遇到的风险。穷人在管理自己的经济时,也会表现出同样的聪明才智。他们很少在正式的储蓄机构开户。在我们针对18个国家的调查数据中,在中等发达国家(如印尼),7%的农村穷人及8%的城市穷人都有正式储蓄账户。在巴西、巴拿马及秘鲁,这一比率低于1%。然而,这些国家的人们也会存钱。斯图尔特·卢瑟福是“安全储蓄”(SafeSave)的创始人,这是孟加拉一家专门帮助穷人储蓄的小额信贷机构。卢瑟福在两本书中讲述了他们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即《穷人和他们的钱》(ThePoor and Their Money)和《穷人文件夹》(Portfolios of the Poor)。2作为这两本书的背景,孟加拉、印度及南非250个贫穷家庭向调查研究人员描述了其每一笔经济交易,研究人员会连续一年对这些家庭进行走访,每两周一次。他们的一个主要发现就是,穷人找到了很多巧妙的储蓄方法。他们同其他储蓄者们结成“储蓄俱乐部”,其中每一位成员都要确保其他人能够实现他们的储蓄目标。自助小组在印度的某些地区非常流行,在很多其他国家也很常见。它利用全体成员积攒的储蓄,向其组员提供贷款。在非洲,最流行的方式是轮转基金——在说英语的非洲国家,更普遍地被称为“旋转木马”,而在讲法语的国家则被称为“唐提式保险”。轮转基金的成员会定期见面,每次见面时,所有人都将相同数量的钱存入一个公用钱罐。基于轮换的方式,每一次会有一个成员拿走整个钱罐。其他的储蓄安排包括,雇用收款员取走他们的存款并将其存入银行,将储蓄存给当地放债人并留下“看钱人”(免费或收取一点点儿费用、负责照看一小笔钱的熟人)。还有我们看到的,慢节奏地建造一所房屋。美国也有类似的机构,大多是在新移民的社区里。
珍妮弗·奥马是肯尼亚西部布玛拉小镇的一个市场小贩,她充分展示了其聪明才智。奥马贩卖玉米、高粱和豆子。在我们整个谈话期间,她熟练地挑选豆子,将白豆子放到一边,红豆子放到另一边。我们见到她时,她同时加入的轮转基金不少于6家,这些机构只是规模及见面频率有所不同。在其中一家,她每月存入1000肯尼亚先令(购买力平价17.5美元),而在另一家,她每隔两个月会存入580肯尼亚先令(其中500先令存入钱罐,50先令用于支付茶水、甜点——这是会议场合的必要支出,另外30先令用于福利基金)。在另一家,她的存款为每月500肯尼亚先令,再加上200先令的额外储蓄。然后,还有一个每周轮转基金(每周150先令),有每周见面三次(50先令)的,每天都见面的(20先令)。奥马说,每个轮转基金都有一个独立而具体的目标。到小一点儿的机构存钱是为了她的房租(在她建房之前),而到大一点儿的机构存钱则为了一些长远的计划(如修缮房屋或交学费)。奥马认为,与传统的储蓄账户相比,轮转基金有很多好处:不收取费用,可以进行小额储蓄,而且在每周存相同数量的钱之后,她会更快地取走钱罐。此外,轮转基金还是一个寻求建议的好地方。
然而,她的储蓄文件夹中并不止6家轮转基金。2009年5月初(在我们见到她之前两个月左右),她从一家轮转基金中取走一笔贷款,用于购买价值6000肯尼亚先令(购买力平价105美元)的玉米。她还是村储蓄银行的成员,在那里她开了一个储蓄账户,不过目前账户里没多少钱。账户里的钱被她用于在村银行购买了价值12000先令(购买力平价210美元)的股票。连同她手中已有的一些股票(每张股票允许借款人从村银行借款4先令),她可以借到7万先令(购买力平价1 222美元),为自己建一栋房子。她还存了一点儿私房钱,分别藏在家里的不同位置,用于应对一些小危机,如健康需要等。不过,她还指出,有时健康储蓄也会用于招待客人。最终,很多人都欠了她的钱,包括她客户的1200先令,还有村银行共同责任组以前一个成员欠她的4 000先令。这个成员已经违约了,他还欠银行6万先令(购买力平价1 050美元),导致该组全体成员都要为他垫资,而他目前仍在慢慢地还钱。
作为一位嫁给了一个农民的市场小贩,珍妮弗·奥马每天的生活费可能低于2美元。然而,她有一组精确协调的金融工具,我们常常会看到这种经济才智。
然而,穷人的所有储蓄才智可能仅仅展示了这样一个现象,他们无法拥有更常规、更简单的选择。银行不喜欢操作小额账户,主要是因为这方面的行政成本过高。吸收存款机构受到严格的监管,理由很充分,政府担心逃债者会卷走人们的存款——但这意味着,相对于银行希望从这类小账户中所赚的钱,操作每一个账户都需要银行职员做一些文案工作,他们很快就会觉得枯燥乏味的。珍妮弗·奥马向我们解释道,在村银行开储蓄账户并不是小额存款的好方法,因为取款手续费太高了。取款低于500先令收取手续费30先令,取款在500至1000先令之间收取50先令手续费,而更大数目的取款将收取100先令的手续费。由于这一高昂的管理费,即使可以在银行开户,大多数穷人或许也不想这样去做。
由于缺少获取适当银行账户的渠道,穷人会采取复杂而又利息高昂的存款策略。这一事实或许还意味着,如果他们有了一个银行账户,他们就会尽量存更少的钱。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帕斯卡利娜·迪帕和乔纳森·罗宾逊找到当地一家银行,支付了开户费,他们代表的是随机选择的一些小业主(自行车出租司机、市场小贩、木匠等)。这家银行在各个主要市场都设有办公点,小业主们都在这一地区做生意。这种账户不支付任何利息,反而在每次取款时还会收取一定的手续费。3
几乎没有人使用这种账户,但约三分之二的女性至少存过一次钱。而且,与没得到这一账户的女性相比,有账户的女性会存更多的钱,并会为自己的生意投入更多,在生病时取出运营资金的概率也更小。6个月之后,她们每天为自己及家里所购买的食品平均增加了10%。
尽管穷人能找到一些巧妙的存钱方法,但这些结果表明,如果银行开户费用更低,他们的生活就会变得更充裕一些。实际上,肯尼亚每个账户的开户费用为450先令,而在任何至少用过一次的账户存款,则平均需要5000先令。这就意味着,如果迪帕和罗宾逊没有为那些贫穷的客户支付开户费,他们就要为拥有一个账户而支付近10%的“税费”,这还不包括取款的手续费。在这方面,我们还需要加上穷人去银行的成本,因为银行一般都在距离他们住所很远的城镇中心。在储蓄账户对穷人放宽经济政策之前,银行操作小额存款的成本必须有所下降。
在印度及其他地区盛行的自助小组推行了一种减少成本的方式,并提出了这样一种想法,即如果组员共用存款并协调他们的存取款,账户中的存款总量就会变大,那么银行将会很愿意接手。此外,技术也会发挥一定的作用。在肯尼亚,M-PESA手机支付系统允许用户们将有存款的账户连接到他们的手机,然后用手机向其他人的账户汇款,进行支付操作。例如,像珍妮弗·奥马这样的人,就可以在当地任何一家是M-PESA关系户的杂货店存入现金。奥马因此会得到M-PESA账户,给在缅甸拉穆的表弟发个信息,他的表弟就可以凭借这一信息到当地的一家M-PESA关系户取款。一旦表弟将款取出,奥马M-PESA账户中的钱就会相应减少。一旦M-PESA账户与银行连接,人们就可以通过当地的M-PESA关系户进行汇款、转账,无须长途跋涉前往银行办理。
当然,没有任何技术可以消除对于银行账户管理的需求。问题的一部分来自于这样一个事实,根据现有规定,只有银行的高薪职员才有权处理客户的存款,这或许没有必要。相反,银行可以利用当地店主收取存款,只要店主发给存款人一张票据,存款人就可凭该票据到银行取款,这样存款人就可以受到保护。接下来,确保店主不会卷走存款人的钱就是银行的责任。如果银行愿意承担这一风险——很多银行都愿意——那么管理者还在乎什么呢?这一认识近年来经过了系统的过滤,很多国家都通过了新的法律,允许这种形式的存款(例如,在印度,这种形式被称为“银行代理法案”)。最终,这种存款方式可能会改变整个存款业务体系。
目前,比尔和梅琳达·盖茨基金会发起了一项国际运动,旨在拓宽穷人获取储蓄账户的渠道。小额储蓄将成为下一场革命。然而,缺乏正式的储蓄账户渠道是唯一的问题吗?我们是否应专注于将储蓄变得简单而安全?迪帕和罗宾逊的研究结果表明,这并不是问题的全部。首先,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就是,大多数男人都不使用他们的(免费)账户,很多女人也不使用或很少使用这种账户。40%的女性没有在这个账户中存过钱,很多人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在肯尼亚的一项研究中,只有25%的夫妇在免费得到的三个账户(夫妇俩一人一个,还有一个共同账户)中存过钱。4而对于那些免费得到一张银行卡的人,这一使用率上升至31%,因为用银行卡取钱更简单、更便宜。储蓄账户显然帮助了一些人,但缺少这种账户并非是阻碍穷人存钱的唯一因素。
在前面的章节中,我们已经看到,有些人有大量的存钱机会,但他们并未加以利用:如陈耐市的水果贩,她们每天早晨以每天4.69%的利率借款约1000卢比(购买力平价45.75美元)。假设这些小贩决定连续三天少喝两杯茶,那么她们每天能节省5卢比,这样就可以少借一些钱。第一天她们可以少借5卢比,也就是说,到第二天快要过去时,她们可以少还款5.23卢比(少借的5卢比加上0.23卢比的利息);第二天继续少喝两杯茶,她们就可以少借款10.47卢比;以这一逻辑来看,到了第四天,她们已经节省下来15.71卢比,可以用这笔钱来购进水果而无须再借款。然后,她们可以照常喝茶,但继续将三天来省下的15.71卢比用作周转资金(也就是说借款更少)。这一数目将逐渐增加,9天之后,他们就可以完全还清欠款。他们每天都可以省下40卢比,这相当于半天的工资,一切都来自6杯茶的价值。
关键在于,这些小贩似乎就坐在随处可见的摇钱树旁边,他们为什么不再用力摇一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