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怎样应付这些风险呢?在面临工资或收入下降时,穷人的一个自然反应就是,增加工作量。然而,这有时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做法。如果在时局不好时(例如一场旱灾或成本价格上涨),所有的穷人都想增加自己的工作量,他们会相互竞争,导致工资水平进一步下降。如果他们不能在村外找到一份工作,这种情况会变得更严重。因此,在印度那些较为封闭的村庄里,劳力们更难走出去寻找工作,同一类旱灾会对这里产生更为消极的影响。在这些地区,在解决工资降低的问题上,增加工作量并不一定是一种有效的方式。9
如果灾后增加工作量并非一个好选择,那么最好的办法常常是,通过业务多元化来缩小风险范围,就像对冲基金经理一样。很明显,穷人为此投入了大量的智慧。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穷人选择了多样化的活动,而不是金融工具。一个关于穷人的显著事实就是,一个家庭似乎会涉足多种职业:在对孟加拉邦27个村庄展开的一项调查中,即使那些声称以耕作为生的家庭,也只是花了40%的时间从事耕作。10调查中的一般家庭都有三个成员在工作,涉及7种职业。尽管大多数农村家庭都从事农业方面的工作,但这往往不是他们唯一的谋生方式。这可能是一种降低风险的方式——如果一项活动赔了钱,其他活动还能让他们维持生计。不过,我们将看到,这其中或许还有其他一些原因。
在一个村庄的不同位置有很多块地,这也会使风险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分散。当村里的一个区域遭受病虫害时,其他区域则可能安然无恙;如果不下雨,在更容易吸收地下水的地里,庄稼存活的概率更大。而且,最令人惊讶的是,同一村庄的不同区域可能会有不同的小气候,这是由暴露程度、坡度、高度及湿度所决定的。
临时性迁居也可以从这一层面来加以解释。一家人全都迁居城里较为少见。通常情况下,选择迁居的家庭成员大多为印度或墨西哥的男人或十几岁男孩,还有中国、菲律宾及泰国的女孩,其他人则留在家里。这可以确保一个家庭的财富并未全都押在去城里工作的人身上,还可以保持这个家庭在村里的人际关系。我们将看到,这种人际关系常常是非常有用的。
穷人降低风险的另一种方式是,保守地经营他们的农场或生意。例如,他们或许知道有一种新型农作物的产量更高,却不去耕种这种作物。固守传统方法的一个好处就是,农民不需要去买新的种子——他们可以再种植上个季节省下来的种子——新种子常常要花费很多钱。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农民们能赚到几倍于投资新种子的钱,但作物歉收情况还是有可能出现的(比如不下雨),到那时,农民就会赔掉用来买新种子的额外投资。
家庭还会利用一些富有创意的方式来分散风险。印度的农户利用婚姻作为一种分散大家庭“风险组合”的方式。一个女人婚后搬到婆家所在的村庄,娘家与婆家之间就建立了一条纽带,在遇到麻烦时,两个家族便可以寻求对方的帮助。11农户一般会将自己的女儿嫁到不远不近的村庄,既方便与亲家建立关系,气候格局又不会完全相同。这样一来,如果一个村庄受灾,另一个村庄没受灾,他们就能向对方伸出援手。另一种保险的方式或许就是,生很多个孩子。别忘了,帕克·苏达诺有9个孩子,就是为了保证至少有一个能为他养老。
穷人应对风险的所有方法一般都很昂贵。在农业领域就有很好的证明:在印度,有些贫穷农民住在年均降雨量不太正常的区域,他们利用农业投入来获取利润的方式较为保守,且效率较低。12如果这些农民住在年均降雨量可预测的地区,那么他们的利润率就会上涨35%。此外,受这种风险影响的只有穷人;对于较为富有的农民来说,农作物利润率与雨水变量之间并无关联,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承担得起作物歉收的损失,因此他们愿意承担这份风险。
贫穷农民常常采用的另一种策略是,做某人的佃农。也就是说,地主支付部分耕作成本并收取部分成果。这种方式以激励为代价降低农民风险:由于知道地主将拿走地里所种任何作物的一部分,农民努力工作的热情就会减少。印度的一项研究表明,与享有自己地里作物所有权的农民相比,佃农所付出的耕种热情将减少20%。13结果,这样的土地耕种得较为粗糙,利用率也较低。
很多穷人都身兼数职,但这同样是缺乏效率的。如果不够专业的话,他们很难成为任何一个领域的专家。在城市里,有些女人会涉足三种不同的职业,而有些男人却无法专注于一项工作,因为他们想每隔几周就回到村里。这些人会放弃学习其主业方面的技能及经验的机会,进而错失专门从事其擅长领域的收益。
因此,一旦遭受某种冲击,穷人不仅会面临很大的风险,担心坏事的发生,他们充分认识自己潜力的能力也会受到负面影响。互相帮助另一个处理风险的方式是,村民们相互帮助,渡过难关。大多数穷人都住在村庄或社区中,他们有一个范围广泛的熟人网络:基于宗教或种族的大家庭及社区。尽管有些灾难会影响到关系网中的每个人,但有些困难则更为具体。如果目前处境好的人帮助了有难处的人,那么当前者有难处时一样可以得到对方的帮助,这样每个人都会过得更好:助人为乐并不仅限于慈善机构。
在克里斯托弗·尤拉所作的一项调查中,这种非正式保障的成效与局限得到了体现。尤拉在尼日利亚乡村地区住了整整一年,他让村民们记录下互相馈赠的每件礼物或每笔非正式借款,以及还款的具体条件。14每个月,他都会问村民们是否发生过什么坏事。他发现,无论在任何时候,每个普通家庭都与平均2.5个其他家庭存在借贷关系。此外,贷款条件会根据借贷双方的情况进行调整。当借款人遭遇一次灾难时,他会偿还得少一些(通常少于原始借款量),但如果贷款人遇到难事时,借款人实际上会偿还比借款更多的钱。对于减少每个人所面对的风险,这种密集的相互借贷网络发挥着巨大的作用。然而,这种非正式互助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即使关系网中所有人的总收入没有改变,但在有些家庭遭遇一次灾难时,他们仍然需要缩减开支。
一个较大的研究机构对这一非正式保险现象进行了调查,通过对科特迪瓦、泰国等一些国家的调查,他们发现了一个共同点:尽管传统的互动网络的确有助于分摊灾难的影响,但这种网络所提供的保障并不是完美的。如果风险有了很好的保障,一个家庭的消费水平就应根据其平均收入能力而定,始终保持一个大致的水平:在一个家庭处境不错时,它会帮助别的家庭;而在其境况不好时,别的家庭也会帮助它。然而,我们常常看到的情况并非如此。
特别是健康危机,穷人在这方面极度缺乏保障。在印尼,如果一个家庭成员得了重病,那么这个家庭的消费水平就会下降20%。15一项在菲律宾展开的研究表明,在涉及非致命重病的情况下,村庄内部的互助程度非常糟糕。16当一个家庭收成不好或家里有人失业时,村里的其他家庭会向其伸出援手。遭遇困境的家庭会收到礼物、无息贷款及其他形式的援助。然而,当个人患上某种疾病时,情况显然就大不相同了,人们普遍认为他的家庭应对此负责。
这种医疗保障的缺乏非常令人惊讶,因为各个家庭的确在其他方面相互帮助。在前面的章节中,我们谈到了伊布·艾姆塔特,她是我们在爪哇岛一个小村庄见到的女人,她的丈夫患有眼疾,孩子不得不辍学,因为她负担不起治疗孩子哮喘病的医疗费。伊布·艾姆塔特向当地放债人借了10万卢比(购买力平价18.75美元),用于支付丈夫眼疾的医疗费。当我们见到她时,她已经欠款100万卢比了(加上逐渐增多的贷款利息)。她非常担心,因为放债人威胁说,如果她还不起钱,就要拿走家里所有的东西。然而,我们在采访过程中发现,她的一个女儿刚刚给了她一台电视机。女儿自己刚刚花80万卢比(购买力平价150美元)买了一台新电视机,于是决定将那台旧的(仍然很好用)送给母亲。我们有些惊讶:如果女儿留着那台旧电视机,给父母一些钱还款,这不是更合理吗?我们问艾姆塔特:“难道没有一个孩子能帮忙还款吗?”她摇了摇头,回答说孩子们也有自己的困难,他们也要照顾自己的家——她的意思是说,她不愿孩子们以馈赠的形式帮助她。她似乎认为,没有人帮她解决医疗费是很正常的。
为什么人们不向彼此提供更多帮助呢?为什么某些风险未得到很好的规避呢?
对此,我们似乎有充分的理由,或许我们不愿向朋友或邻居提供无条件的帮助。一方面,我们或许会担心,保证向某人提供帮助可能会使人们产生一种惰性心理——这就是所谓的道德风险。或者,人们可能会在没有必要时提出需求。或者,相互帮助的许诺并未真正实现:我帮助了你,但轮到你帮助我时,你却总是在忙别的。
我们为何会不愿帮助别人?这方面的解释似乎有很多。但我们尚不清楚,这是否可以解释不去帮助那些病重的人,因为患病并非一种选择。大多数经济学家认为,非正式保险来自于这样一种情况,我们之所以帮助别人,是因为我们日后可能也需要别人的帮助。然而,情况并非完全如此。例如,或许我们会在紧急关头向邻居伸出援手,但当时我们可能并没想过自己也会遇到这种问题。这可能仅仅是出于,看到邻居挨饿而袖手旁观是不道德的。贝奇·哈特曼和吉姆·博伊斯合著了一本关于孟加拉农村生活的书,书中的背景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17书中描述了互为邻里的两个家庭,一个信仰印度教,一个是穆斯林,两家的关系并不是很亲密。印度教家庭失去了主要劳动力,因此一家人都在挨饿;出于绝望,这个家庭的女人常常越过栅栏,到邻居家的院子里偷点儿能吃的树叶。而那个穆斯林家庭知道这一切,但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穆斯林家庭的男人说:“我知道她的人品并不坏,如果我陷入了她那样的处境,我可能也会偷东西的。当我发现少了点儿东西时,我会努力做到不生气。我总想:拿走东西的人一定比我更饿。”
人们会在彼此遇到难处时互相帮忙,这是出于一种道德责任感,并不是他们盼望着将来能得到回报。这一事实有助于说明,为什么非正式的关系网不具备处理健康问题的能力。即使是一个非常贫穷的家庭,如果家里还有饭吃而邻居却在挨饿,他们也会给邻居一口吃的。然而,帮助别人支付医疗费用这类情况已经超出了互助行为的界限:鉴于医疗费用极为昂贵,很多家庭将不得不因此倾家荡产。因此,将健康问题列在助人为乐的基本道德责任之外,还是说得通的。因为要想解决这个问题,需要一种更高的社会契合度。
互助保险是一种助人为乐的道德责任,这种观点说明了为什么在尼日利亚的一些村庄,村民们助人为乐都是从个人出发,而不是大家都去帮助一个对象,虽然以后面这种方式分摊风险会更有效。这或许还有助于解释,为什么伊布·艾姆塔特的女儿给了母亲一台电视机,却没有帮她支付医疗费。她不想为父母的健康承担全部责任,也不指望其他兄弟姐妹能慷慨解囊。因此,她选择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她的父母做一点事情。